儒林外史-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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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太爷叫只称三钱银子与他做盘缠,打发去了。
杜少卿送了回来,一个乡里人在敞厅上站着,见他进来,跪下就与少爷磕头。杜少卿道:“你是我们公祠堂里看祠堂的黄大?你来做甚么?”黄大道:“小的住的祠堂旁边一所屋,原是太老爷买与我的。而今年代多,房子倒了。小的该死,把坟山的死树搬了几棵回来添补梁柱,不想被本家这几位老爷知道,就说小的偷了树,把小的打了一个臭死,叫十几个管家到小的家来搬树,连不倒的房子多拉倒了。小的没处存身,如今来求少爷向本家老爷说声,公中弄出些银子来,把这房子收拾收拾,赏小的住。”杜少卿道:“本家!向那个说?你这房子既是我家太老爷买与你的,自然该是我修理。如今一总倒了,要多少银子重盖?”黄大道:“要盖须得百两银子;如今只好修补,将就些住,也要四五十两银子。”杜少卿道:“也罢,我没银子,且拿五十两银子与你去。你用完了再来与我说。”拿出五十两银子递与黄大,黄大接着去了。
门上拿了两副帖子走进来,享道:“臧三爷明日请少爷吃酒,这一副帖子,说也请鲍师父去坐坐。”杜少卿道:“你说拜上三爷,我明日必来。”次日,同鲍廷玺到臧家。臧蓼斋办了一桌齐整菜,恭恭敬敬,奉坐请酒。席间说了些闲话。到席将终的时候,臧三爷斟了一杯酒,高高奉着,走过席来,作了一个揖,把酒递与杜少卿,便跪了下去,说道:“老哥,我有一句话奉求。”杜少卿吓了一跳,慌忙把酒丢在桌上,跪下去拉着他,说道:“三哥,你疯了?这是怎说?”臧寥斋道:“你吃我这杯酒,应允我的话,我才起来。”杜少卿道:“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甚么话,你起来说。”鲍廷玺也来帮着拉他起来。臧寥斋道:“你应允了?”杜少卿道:“我有甚么不应允?”臧寥斋道:“你吃了这杯酒。”杜少卿道,“我就吃了这杯酒。”臧寥斋道:“候你干了。”站起来坐下。杜少卿道:“你有甚话说罢。”臧寥斋道:“目今宗师考庐州,下一棚就是我们。我前日替人管着买了一个秀才,宗师有人在这里揽这个事,我已把三百两银子兑与了他,后来他又说出来:‘上面严紧,秀才不敢卖,倒是把考等第的开个名字来补了廪罢。’我就把我的名字开了去,今年这廪是我补。但是这买秀才的人家,要来退这三百两银子,我若没有还他,这件事就要破!身家性命关系,我所以和老哥商议,把你前日的田价借三百与我打发了这件,我将来慢慢的还你。你方才已是依了。”杜少卿道:“呸!我当你说甚么话,原来是这个事!也要大惊小怪,磕头礼拜的,甚么要紧?我明日就把银子送来与你。”鲍廷玺拍着手道:“好爽快!好爽快!拿大杯来再吃几杯!”当下拿大杯来吃酒。
杜少卿醉了,问道:“臧三哥,我且问你,你定要这廪生做甚么?”臧寥斋道:“你那里知道!廪生,一来中的多,中了就做宫。就是不中,十几年贡了,朝廷试过,就是去做知县、推宫,穿螺蛳结底的靴,坐堂,洒签,打人。像你这样大老官来打秋风,把你关在一间房里,给你一个月豆腐吃,蒸死了你!”杜少卿笑道:“你这匪类,下流无耻极矣!”鲍廷玺又笑道:“笑谈!笑谈!二位老爷都该罚一杯。”当夜席散。
次早,叫王胡子送了这一箱银子去。王胡子又讨了六两银子赏钱,回来在鲜鱼面店里吃面,遇着张俊民在那里吃,叫道:“胡子老官,你过来,请这里坐。”王胡子过来坐下,拿上面来吃。张俊民道:“我有一件事托你。”王胡子道:“甚么事?医好了娄老爹,要谢礼?”张俊民道:“不相干,娄老爹的病是不得好的了。”王胡子道:“还有多少时候?”张俊民道:“大约不过一百天。这话也不必讲他,我有一件事托你。”王胡子道:“你说罢了。”张俊民道:“而今宗师将到,我家小儿要出来应考,伯学里人说是我冒籍,托你家少爷向学里相公们讲讲。”王胡子摇手道:“这事共总没中用。我家少爷从不曾替学里相公讲一句话,他又不欢喜人家说要出来考。你去求他,他就劝你不考。”张俊民道:“这是怎样?”王胡子道:“而今倒有个方法。等我替你回少爷说,说你家的确是冒考不得的,但凤阳府的考棚是我家先太老爷出钱盖的,少爷要送一个人去考,谁敢不依?这样激着他,他就替你用力,连贴钱都是肯的。”张俊民道:“胡子老官,这事在你作法便了。做成了,少不得‘言身寸’。”王胡子道:“我那个要你谢!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小侄,人家将来进了学,穿戴着簇新的方巾、蓝衫,替我老叔子多磕几个头就是了。”说罢,张俊民还了面钱,一齐出来。
王胡子回家,问小子们道:“少爷在那里,”小子们道:“少爷在书房里。”他一直走进书房,见了杜少卿,禀道,“银子已是小的送与臧三爷收了,着实感激少爷,说又替他兔了一场是非,成全了功名。其实这样事别人也不肯做的。”杜少卿道:“这是甚么要紧的事,只管跑了来倒熟了!”胡子道:“小的还有话禀少爷。像臧三爷的廪,是少爷替他补,公中青祠堂的房子,是少爷盖,眼见得学院不日来考,又要寻少爷修理考棚。我家太老爷拿几千银子盖了考棚,白白便益众人,少爷就送一个人去考,众人谁敢不依?”杜少卿道:“童生自会去考的,要我送怎的?”王胡子道:“假使小的有儿子,少爷送去考,也没有人敢说?”杜少卿道:“这也何消说。这学里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王胡子道:“后门口张二爷,他那儿子读书,少爷何不叫他考一考?”杜少卿道:“他可要考?”胡子道:“他是个冒籍,不敢考。”杜少卿道:“你和他说,叫他去考。若有廪生多话,你就向那廪生说,是我叫他去考的。”王胡子道:“是了。”应诺了去。
这几日,娄太爷的病渐渐有些重起来了,杜少卿又换了医生来看,在家心里忧愁。忽一日,臧三爷走来,立着说道:“你晓得有个新闻?县里王公坏了,昨晚摘了印,新官押着他就要出衙门,县里人都说他是个混账官,不肯借房子给他住,在那里急的要死。”杜少卿道:“而今怎样了?”臧寥斋道:“他昨晚还赖在衙门里,明日再不出,就要讨没脸面。那个借屋与他住?只好搬在孤老院!”杜少卿道:“这话果然么?”叫小厮叫王胡子来,向王胡子道:“你快到县前向工房说,叫他进去禀王老爷,说王老爷没有住处,请来我家花园里住。他要房子甚急,你去!”王胡子连忙去了。臧寥斋道:“你从前会也不肯会他,今日为甚么自己借房子与他住?况且他这事有拖累,将来百姓要闹他,不要把你花园都拆了!”杜少卿道:“先君有大功德在于乡里,人人知道。就是我家藏了强盗,也是没有人来拆我家的房子。这个,老哥放心。至于这王公,他既知道仰慕我,就是一点造化了。我前日若去拜他,便是奉承本县知县,而今他官已坏了,又没有房子住,我就该照应他。他听见这话,一定就来,你在我这里候他来,同他谈谈。”
说着,门上人进来禀道:“张二爷来了。”只见张俊民走进来,跪下磕头。杜少卿道:“你又怎的?”张俊民道:“就是小儿要考的事,蒙少爷的恩典,”杜少卿道:“我已说过了。”张俊民道:“各位廪主先生听见少爷吩咐,都没的说,只要门下捐一百二十两银子修学宫,门下那里捐的起?故此,又来求少爷商议。”杜少卿道:“只要一百二十两,此外可还再要?”张俊民道:“不要了。”杜少卿道:“这容易,我替你出。你就写一个愿捐修学官求入籍的呈子来。臧三哥,你替他送到学里去,银子在我这里来取。”臧三爷道:“今日有事,明日我和你去罢。”张俊民谢过,去了。
正迎着王胡子飞跑来道:“王老爷来拜,已到门下轿了。”杜少卿和臧寥斋迎了出去。那王知县纱帽便服,进来作揖再拜,说道:“久仰先生,不得一面。今弟在困厄之中,蒙先生慨然以尊斋相借,令弟感愧无地,所以先来谢过,再细细请教。恰好臧年兄也在此,”杜少卿道:“老父台,些小之事,不足介意。荒斋原是空闲,竟请搬过来便了。”臧寥斋道:“门生正要同敝友来侯老师,不想反劳老师先施。”王知县道:“不敢,不敢。”打恭上轿而去。
杜少卿留下臧寥斋,取出一百二十两银子来递与他,叫他明日去做张家这件事。臧寥斋带着银子去了。次日,王知县搬进来住。又次日,张俊民备了一席酒送在杜府,请臧三爷同鲍师父陪。王胡子私向鲍廷玺道:“你的话也该发动了。我在这里算着,那话已有个完的意思。若再遇个人来求些去,你就没账了。你今晚开口。”
当下客到齐了,把席摆到厅旁书房里,四人上席。张俊民先捧着一怀酒谢过了杜少卿,又斟酒作揖谢了臧三爷,入席坐下。席间谈这许多事故。鲍廷玺道:“门下在这里大半年了,看见少爷用银子像淌水,连裁缝都是大捧拿了去。只有门下是七八个月的养在府里白浑些酒肉吃吃,一个大钱也不见面。我想这样干蔑片也做不来,不如揩揩眼泪,别处去哭罢。门下明日告辞。”杜少卿道:“鲍师父,你也不曾向我说过,我晓得你甚么心事,你有话说不是?”鲍廷玺忙斟一杯酒递过来,说道:“门下父子两个都是教戏班子过日,不幸父亲死了。门下消折了本钱,不能替父亲争口气;家里有个者母亲,又不能养活。门下是该死的人,除非少爷赏我个本钱,才可以回家养活母亲。”杜少卿道:“你一个梨园中的人,却有思念父亲、孝敬母亲的念,这就可敬的狠了。我怎么不帮你?”鲍廷玺站起来道:“难得少爷的思典。”杜少卿道:“坐着,你要多少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