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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悲惨世界-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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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住处离城有三刻钟的路程,远离一切村落,远离一切道路,不知是在哪个荒山野谷、人迹不到的角落里。据说他在那里有一块地、一个土洞,一个窝巢。没有邻居,甚至没有过路的人。那条通到他那里去的小路,自从他住在那山谷里以后,也就消失在荒草中了。大家提起他那住处,就好象谈到刽子手的家。

可是主教不能忘怀,他不时朝着这位老代表的住处,有一丛树木标志着的山谷,远远望去,他还说:〃那儿有个孤独的灵魂。〃

在他思想深处,他还要说:〃我迟早得去看他一遭。〃

但是,老实说,那个念头在起初虽然显得自然,经过一番思考之后,他却又好象觉得它奇怪,觉得这是做不到的,几乎是不能容忍的。因为实际上他也具有一般人的看法,那位国民公会代表使他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近似仇恨的恶感,也就是〃格格不入〃这四个字最能表达的那种恶感。

可是羔羊的癣疥应当使牧人却步吗?不应当。况且那又是怎样的一头羔羊!

那位慈祥的主教为之犹豫不决。有时,他朝那方向走去,随即又转回来。

一天,有个在那窑洞里伺候那位G.代表的少年牧人来到城里找医生,说那老贼已经病到垂危,他得了瘫痪症,过不了夜。这话在城里传开了,许多人说:〃谢天谢地。〃

主教立即拿起他的拐杖,披上他的外衣(因为,正如我们说过的,他的道袍太旧了,也因为将有晚风),一径走了。

当他走到那无人齿及的地方,太阳正往西沉,几乎到了地平线。他的心怦怦跳动,他知道距那兽穴已经不远。他跨过一条沟,越过一道篱,打开栅门,走进一个荒芜的菜圃,相当大胆地赶上几步,到了那荒地的尽头,一大丛荆棘的后面,他发现了那窝巢。

那是一所极其低陋狭窄而整洁的木屋,前面墙上钉着一列葡萄架。

门前,一个白发老人坐在一张有小轮子的旧椅子(农民的围椅)里,对着太阳微笑。

在那坐着的老人身旁,立着个少年,就是那牧童。他正递一罐牛奶给那老人。

主教正张望,那老人提高嗓子说:

〃谢谢,我不再需要什么了。〃

同时,他把笑脸从太阳移向那孩子。

主教往前走。那坐着的老人,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如闻空谷足音,脸上露出极端惊讶的颜色。

〃自从我住到这里以来,〃他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上我的门。先生,您是谁?〃

主教回答:

〃我叫卞福汝·米里哀。〃

〃卞福汝·米里哀!我听人说过这名字。老乡们称为卞福汝主教的,难道就是您吗?〃

〃就是我。〃

那老人面露微笑,接着说:

〃那么,您是我的主教了?〃

〃有点儿象。〃

〃请进,先生。〃

那位国民公会代表把手伸给主教,但是主教没有和他握手,只说道:

〃我很高兴上了人家的当。看您的样子,您一点也没有病。〃

〃先生,〃那老人回答,〃我会好的。〃

他停了一会,又说:

〃我过不了三个钟头,就要死了。〃

随后他又说:

〃我稍稍懂一点医道,我知道临终的情形是怎样的。昨天我还只是脚冷;今天,冷到膝头了;现在我觉得冷齐了腰,等到冷到心头,我就停摆了。夕阳无限好,不是吗?我叫人把我推到外面来,为的是要对这一切景物,作最后一次展望。您可以和我谈话,一点也不会累我的。您赶来看一个快死的人,这是好的。这种时刻,能有一两个人在场,确是难得。妄想人人都有,我希望能拖到黎明。但是我知道,我只有不到三个钟头的时间了。到那时,天已经黑了。其实,有什么关系!死是一件简单的事。并不一定要在早晨。就这样吧。我将披星戴月而去。〃

老人转向那牧童说:

〃你,你去睡吧。你昨晚已经守了一夜。你累了。〃

那孩子回到木屋里去了。

老人用眼睛送着他,仿佛对自己说:

〃他入睡,我长眠。同是梦中人,正好相依相伴。〃

主教似乎会受到感动,其实不然。他不认为这样死去的人可以悟到上帝。让我们彻底谈清楚,因为宽大的胸怀中所含的细微的矛盾也一样是应当指出来的。平时,遇到这种事,如果有人称他为〃主教大人〃,他认为不值一笑,可是现在没有人称他为〃我的主教〃,却又觉得有些唐突,并且几乎想反过来称这位老人为〃公民〃了。他在反感中突然起了一种想对人亲切的心情,那种心情在医生和神甫中是常见的,在他说来却是绝无仅有的。无论如何,这个人,这个国民公会代表,这位人民喉舌,总当过一时的人中怪杰,主教觉得自己的心情忽然严峻起来,这在他一生中也许还是第一次。

那位国民公会代表却用一种谦虚诚挚的态度觑着他,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其中含有那种行将物化的人的卑怯神情。

在主教方面,他平素虽然约束自己,不起窥测旁人隐情的心思,因为在他看来,蓄意窥测旁人隐情,即类似对人存心侵犯,可是对这位国民公会代表,却不能不细心研究;这种不是由同情心出发的动机,如果去对待另一个人,他也许会受到自己良心的责备。但是一个国民公会代表,在他的思想上多少有些法外人的意味,甚至连慈悲的法律也是不予保护的。G.,这位八十岁的魁梧老叟,态度镇定,躯干几乎挺直,声音宏亮,足以使生理学家惊叹折服。革命时期有过许多那样的人,都和那时代相称。从这个老人身上,我们可以想见那种经历过千锤百炼的人。离死已经那样近了,他还完全保有健康的状态。他那明炯的目光、坚定的语气、两肩强健的动作,都足以使死神望而生畏。伊斯兰教中的接引天使阿兹拉伊尔①也会望而却步,以为走错了门呢。G.的样子好象即将死去,那只是因为他自己愿意那样的缘故罢了。他在临终时却仍能自主,只是两条腿僵了,他只是在那一部分被幽魂扼制住了。两只脚死了,也冷了,头脑却还活着,还保持着生命的全部活力,并且似乎还处在精神焕发的时期。G.在这一严重的时刻,正和东方神话中的那个国王相似,上半是肉身,下半是石体。

①阿兹拉伊尔(AzeBral),伊斯兰教四大天使之一,专司死亡事宜,人死时由其取命。

他旁边有块石头。主教便在那上面坐下。他们突然开始对话。

〃我祝贺您,〃他用谴责的语气说,〃您总算没有投票赞成判处国王死刑。〃

国民公会代表好象没有注意到〃总算〃那两个字所含的尖刻意味。他开始回答,脸上的笑容全消灭了:

〃不要祝贺得太甚了,先生。我曾投票表决过暴君的末日。〃

那种刚强的语气是针对着严肃的口吻而发的。

〃您这话怎讲?〃

〃我的意思是说,人类有一个暴君,那就是蒙昧。我表决了这个暴君的末日。王权就是从那暴君产生的,王权是一种伪造的权力,只有知识才是真正的权力。人类只应受知识的统治。〃

〃那么,良心呢?〃主教接着说。

〃那是同一回事。良心,是存在于我们心中与生俱有的那么一点知识。〃

那种论调对卞福汝主教是非常新奇的,他听了,不免有些诧异。

国民公会代表继续说:

〃关于路易十六的事,我没有赞同。我不认为我有处死一个人的权利;但是我觉得我有消灭那种恶势力的义务。我表决了那暴君的末日,这就是说,替妇女消除了卖身制度,替男子消除了奴役制度,替幼童消除了不幸生活。我在投票赞成共和制度时也就赞助了那一切。我赞助了博爱、协和、曙光!我出力打破了邪说和谬见。邪说和谬见的崩溃造成了光明。我们这些人推翻了旧世界,旧世界就好象一个苦难的瓶,一旦翻倒在人类的头上,就成了一把欢乐的壶。〃

〃光怪陆离的欢乐。〃主教说。

〃您不妨说多灾多难的欢乐,如今,目从那次倒霉的所谓一八一四年的倒退以后,也就可以说是昙花一现的欢乐了。可惜!那次的事业是不全面的,我承认;我们在实际事物中摧毁了旧的制度,在思想领域中却没能把它完全铲除掉。消灭恶习是不够的,还必须转移风气。风车已经不存在了,风却还存在。〃

〃您做了摧毁工作。摧毁可能是有好处的。可是对夹有怒气的摧毁行为,我就不敢恭维。〃

〃正义是有愤怒的,主教先生,并且正义的愤怒是一种进步的因素。没关系,无论世人怎样说,法兰西革命是自从基督出世以来人类向前走得最得力的一步。不全面,当然是的,但是多么卓绝。它揭穿了社会上的一切黑幕。它涤荡了人们的习气,它起了安定、镇静、开化的作用,它曾使文化的洪流广被世界。它是仁慈的。法兰西革命是人类无上的光荣。〃

主教不禁嗫嚅:

〃是吗?九三①!〃

①一七九三年的简称,那是革命进入高潮、处死国王路易十六的一年。

国民公会代表直从他的椅子上竖立起来,容貌严峻,几乎是悲壮的,尽他瞑目以前的周身气力,大声喊着说:

〃呀!对!九三!这个字我等了许久了。满天乌云密布了一千五百年。过了十五个世纪之后,乌云散了,而您却要加罪于雷霆。〃

那位主教,嘴里虽未必肯承认,却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被他击中了。不过他仍然不动声色。他回答:

〃法官说话为法律,神甫说话为慈悲,慈悲也不过是一种比较高级的法律而已。雷霆的一击总不应搞错目标吧。〃

他又聚精会神觑着那国民公会代表,加上一句:

〃路易十七①呢?〃

国民公会代表伸出手来,把住主教的胳膊:

〃路易十七!哈。您在替谁流泪?替那无辜的孩子吗?那么,好吧。我愿和您同声一哭。替那年幼的王子吗?我却还得考虑考虑。在我看来,路易十五的孙子②是个无辜的孩子,他唯一的罪名是做了路易十五的孙子,以致殉难于大庙;卡图什③的兄弟也是一个无辜的孩子,他唯一的罪名是做了卡图什的兄弟,以致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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