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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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不响,抓起了那水桶的提梁。
七珂赛特在黑暗中和那陌生人并排走
我们说过,珂赛特没有害怕。
那个人和她谈话。他说话的声音是庄重的,几乎是低沉的。
〃我的孩子,你提的这东西对你来说是太重了。〃
珂赛特抬起头,回答说:
〃是呀,先生。〃
〃给我,〃那人接着说;〃我来替你拿。〃
珂赛特丢了那水桶。那人便陪着她一道走。
〃确是很重。〃他咬紧了牙说。
随后,他又说:
〃孩子,你几岁了?〃
〃八岁,先生。〃
〃你是从远地方这样走来的吗?〃
〃从树林里泉水边来的。〃
〃你要去的地方还远吗?〃
〃从此地去,总得足足一刻钟。〃
那人停了一会不曾开口,继又突然问道:
〃难道你没有妈妈吗?〃
〃我不知道。〃那孩子回答。
那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她又补充一句:
〃我想我没有妈。别人都有。我呢,我没有。〃
静了一阵,她又说:
〃我想我从来不曾有过妈。〃
那人停下来,放下水桶,弯着腰,把他的两只手放在那孩子的肩上,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
来自天空的一点暗淡的微光隐隐照出了珂赛特的瘦削的面貌。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说。
〃珂赛特。〃
那人好象触了电似的。他又仔细看了一阵,之后,他从珂赛特的肩上缩回了他的手,提起水桶,又走起来。
过了一阵,他问道:
〃孩子,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住在孟费郿,您知道那地方吗?〃
〃我们现在是去那地方吗?〃
〃是的,先生。〃
他又沉默了一下,继又问道:
〃是谁要你这时到树林里来提水的?〃
〃是德纳第太太。〃
那人想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显得镇静,可是他的声音抖得出奇,他说:
〃她是干什么的,你那德纳弟太太?〃
〃她是我的东家,〃那孩子说,〃她是开客店的。〃
〃客店吗?〃那人说,〃好的,我今晚就在那里过夜。你领我去。〃
〃我们正是去那里。〃孩子说。
那人走得相当快。珂赛特也不难跟上他。她已不再感到累了。她不时抬起眼睛望着那个人,显出一种无可言喻的宁静和信赖的神情。从来不曾有人教她敬仰上帝和祈祷。可是她感到她心里有样东西,好象是飞向天空的希望和欢乐。
这样过了几分钟,那人又说:
〃难道德纳第太太家里没有女用人吗?〃
〃没有,先生。〃
〃就你一个吗?〃
〃是的,先生。〃
谈话又停顿了。珂赛特提高了嗓子说:
〃应当说,还有两个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
〃潘妮和兹玛。〃
孩子在回答中就那样简化了德纳第大娘心爱的那两个浪漫的名字。
〃潘妮和兹玛是什么?〃
〃是德纳第太太的小姐,就是说,她的女儿。〃
〃她们两个又干些什么事呢?〃
〃噢!〃那孩子说,〃她们有挺漂亮的娃娃,有各色各样装了金的东西,花样多极了。她们做游戏,她们玩。〃
〃整天玩吗?〃
〃是的,先生。〃
〃你呢?〃
〃我,我工作。〃
〃整天工作吗?〃
那孩子抬起一双大眼睛,一滴眼泪几乎掉下来,不过在黑暗中没有人看见,她细声回答:
〃是的,先生。〃
她静了一阵,又接着说:
〃有时候,我做完了事,人家准许的话我也玩。〃
〃你怎样玩呢?〃
〃有什么玩什么。只要别人不来管我。但是我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潘妮和兹玛都不许我玩她们的娃娃。我只有一把小铅刀,这么长。〃
那孩子伸出她的小指头来比。
〃那种刀切不动吧?〃
〃切得动,先生,〃孩子说,〃切得动生菜和苍蝇脑袋。〃
他们已到了村子里,珂赛特领着那陌生人在街上走。他们走过面包铺,可是珂赛特没有想到她应当买个面包带回去。那人没有再问她什么话,只是面带愁容,一声也不响。他们走过了礼拜堂,那人见了那些露天的铺面,便问珂赛特说:
〃今天这儿赶集吗?〃
〃不是的,先生,是过圣诞节。〃
他们快到那客店的时候,珂赛特轻轻地推着他的胳膊。
〃先生?〃
〃什么事,我的孩子?〃
〃我们马上到家了。〃
〃到家又怎么样呢?〃
〃您现在让我来提水桶吧。〃
〃为什么?〃
〃因为,要是太太看见别人替我提水,她会打我的。〃
那人把水桶交还给她。不大一会,他们已到了那客店的大门口。
八接待一个也许是有钱的穷人的麻烦
那个大娃娃还一直摆在玩具店里,珂赛特经过那地方,不能不斜着眼睛再瞅它一下,瞅过后她才敲门。门开了。德纳第大娘端着一支蜡烛走出来。
〃啊!是你这个小化子!谢谢天主,你去了多少时间!你玩够了吧,小贱货!〃
〃太太,〃珂赛特浑身发抖地说,〃有位先生来过夜。〃
德纳第大娘的怒容立即变成了笑脸,这是客店老板们特有的机变,她连忙睁眼去找那新来的客人。
〃是这位先生吗?〃她说。
〃是,太太。〃那人一面举手到帽边,一面回答。
有钱的客人不会这么客气。德纳第大娘一眼望见他那手势和他的服装行李,又立即收起了那副笑容,重行摆出她生气的面孔。她冷冰冰地说:
〃进来吧,汉子。〃
〃汉子〃进来了。德纳第大娘又重新望了他一眼,特别注意到他那件很旧的大衣和他那顶有点破的帽子,她对她那位一直陪着车夫们喝酒的丈夫点头,皱鼻,眨眼,征求他的意见。她丈夫微微地摇了摇食指,努了努嘴唇,这意思就是说:完全是个穷光蛋。于是,德纳第大娘提高了嗓子说:
〃喂!老头儿,对不起,我这儿已经没有地方了。〃〃请您随便把我安置在什么地方,〃那人说,〃顶楼上,马棚里,都可以。我仍按一间屋子付账。〃
〃四十个苏。〃
〃四十个苏,可以。〃
〃好吧。〃
〃四十个苏!〃一个赶车的对德纳第大娘细声说,〃不是二十就够了吗?〃
〃对他是四十个苏,〃德纳第大娘用原来的口吻回答说,〃穷人来住,更不能少给呀!〃
〃这是真话,〃她丈夫斯斯文文地补上一句,〃在家接待这种人,算是够倒霉的了。〃
这时,那人已把他的包袱和棍子放在板凳上,继又靠近一张桌子坐下来,珂赛特也赶忙摆上了一瓶葡萄酒和一只玻璃杯。那个先头要水的商人亲自提了水桶去喂马。珂赛特也回到她那切菜桌子下面,坐下去打毛活。
那人替自己斟上了一杯酒,刚刚送到嘴边,他已带着一种奇特的神情,留心观察那孩子。
珂赛特的相貌丑。假使她快乐,也许会漂亮些。我们已经约略描绘过这个沉郁的小人儿的形象。珂赛特体瘦面黄,她已快满八岁,但看上去还以为是个六岁的孩子。两只大眼睛深深隐在一层阴影里,已经失去光彩,这是由于经常哭的原故。她嘴角的弧线显示出长时期内心的痛苦,使人想起那些待决的囚犯和自知无救的病人。她的手,正如她母亲猜想过的那样,已经〃断送在冻疮里了〃。当时炉里的火正照着她,使她身上的骨头显得格外突出,显得她瘦到令人心酸。由于她经常冷到发抖,她已有了紧紧靠拢两个膝头的习惯。她所有的衣服只是一身破布,夏季见到会使人感到可怜,冬季使人感到难受。她身上只有一件满是窟窿的布衣,绝无一寸毛织物。到处都露出她的肉,全身都能看到德纳第婆娘打出来的青块和黑块。两条光腿,又红又细。锁骨的窝使人见了心痛。那孩子,从头到脚,她的态度,她的神情,说话的声音,说话的迟钝,看人的神气,见了人不说话,一举一动,都只表现和透露了一种心情:恐惧。
恐惧笼罩着她,我们可以说,她被恐惧围困了,恐惧使她的两肘紧缩在腰旁,使她的脚跟紧缩在裙下,使她尽量少占地方,尽量少吸不必要的空气,那种恐惧可以说已经变成她的常态,除了有增无减以外,没有其他别的变化。在她眸子的一角有着惊惶不定的神色,那便是恐怖藏身的地方。
珂赛特的恐惧心情竟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她回到家里,浑身透湿,却不敢到火旁去烤干衣服,而只是一声不响地走去干她的活。
这个八岁孩子的眼神常是那么愁闷,有时还那么凄楚,以致某些时刻,她看起来好象正在变成一个白痴或是一个妖怪。
我们已经说过,她从来不知道祈祷是怎么回事,她也从不曾踏进礼拜堂的大门。〃我还有那种闲空吗?〃德纳第大娘常这么说。
那个穿黄大衣的人一直望着珂赛特,眼睛不曾离开过她。
德纳第大娘忽然喊道:
〃我想起了!面包呢?〃
珂赛特每次听到德纳第大娘提高了嗓子,总赶忙从那桌子下面钻出来,现在她也照例赶忙钻了出来。
她早已把那面包忘到一干二净了。她只得采用那些经常在惊骇中度日的孩子的应付办法:撒谎。
〃太太,面包店已经关了门。〃
〃你应当敲门呀。〃
〃我敲过了,太太。〃
〃敲后怎么样呢?〃
〃他不开。〃
〃是真是假,我明天会知道的,〃德纳第大娘说,〃要是你说谎,看我不抽到你乱蹦乱跳。等着,先把那十五个苏还来。〃
珂赛特把她的手插到围裙袋里,脸色变得铁青。那个值十五个苏的钱已经不在了。
〃怎么回事!〃德纳第大娘说,〃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珂赛特把那口袋翻过来看,什么也没有。那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可怜的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吓呆了。
〃那十五个苏你丢了吗?〃德纳第大娘暴跳如雷,〃还是你想骗我的钱?〃
同时她伸手去取挂在壁炉边的那条皮鞭。
这一骇人的姿势使珂赛特叫喊得很响:
〃饶了我!太太!太太!我不敢了。〃
德纳第大娘已经取下了那条皮鞭。
这时,那个穿黄大衣的人在他背心的口袋里掏了一下,别人都没有看见他这一动作,其他的客人都正在喝酒或是玩纸牌,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珂赛特,心惊肉跳,蜷缩在壁炉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