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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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遵守一条特殊的纪律。当年巴黎的各个公墓都得在太阳落山时关上大门,那是市政机关的规定,伏吉拉尔公墓,和其他公墓一样,也得遵守。骑士门和行人门是两道紧靠着的铁栏门,旁边有个亭子,是建筑家贝隆内修建的,里面住着公墓的看门人。因此那两道铁栏门,毫不留情,必须在太阳落到残废军人院圆顶后面去时双双闭上。假如有个埋葬工人,到时候还不能离开公墓,他就只有一个出门的办法,那就是凭他那张卡片,殡仪馆行政部门填发的埋葬工人工作证。在门房的窗板上,挂着一个类似信箱的匣子。埋葬工人把他的卡片丢在那匣子里,门房听到了卡片落下的声音,拉动绳子,行人门便开了。假如那埋葬工人没有带他的卡片,他就得说出自己的姓名,那门房,有时已经躺在床上,而且已经睡着,也得爬起来,走去认清了那个埋葬工人,这才拿出钥匙来开门;那埋葬工人可以出去,但是得付十五法郎的罚金。
这个公墓,由于它那些不合常规的规定,影响了行政上的管理。它在一八三○年过后不久便被取消了。巴纳斯山公墓,也叫东坟场,接替了它,并且接管了伏吉拉尔公墓那家官商合营的著名饮料店,那饮料店的房顶顶着一个画在木板上的木瓜,店面在转角处,一面对着客座,一面对着坟墓,招牌上写着:〃好木瓜〃。
伏吉拉尔公墓可以说是一个枯萎了的公墓。它没落下来了,它被苔藓侵袭又被花卉遗弃。大户人家都不大乐意葬在伏吉拉尔,免得寒酸相。拉雪兹神甫公墓①,恭喜恭喜!葬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就象有了红木家具一样。那地方给人一种华贵的印象。伏吉拉尔公墓是个古色古香的园子,树木是按照法国古老园林格局栽植的。一条条笔直的小路,两旁有冬青、侧柏、枸骨叶冬青、古老的坟冢在古老的水松下面,草很高。入夜一片悲凉气象。有些景色极其阴森。
①拉雪兹神甫(PèreALachaise),法王路易十四的忏悔神甫,他在巴黎东郊有块地,一八○四年改为公墓,并以他的名字命名。
那辆盖了一块白布和一个黑十字架的灵车走进伏吉拉尔公墓大路时,太阳还没有下去。走在车子后面的那个瘸腿老人便是割风。
受难嬷嬷被安葬在祭台下面的地窖里,珂赛特被送出大门,冉阿让溜进太平间,这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没有发生任何阻碍。
我们附带说一句,把受难嬷嬷埋葬在修院祭台下这件事,在我们看来完全是无足轻重的。那种错误似乎也无悖于为人之道。修女们办妥这件事,她们不但没有感到慌乱,反而觉得心安理得。在修院里,一般所说的〃政府〃,只意味着当局的干预,这种干预总是成问题的。首要的是教规,至于法律,慢慢再看。人呀,你们高兴订多少法律,尽量去订你们的,但是请你们都留给自己使用吧。对人主的贡献从来就只能是对天主的贡献的剩余。王子在理性面前也一文不值。
割风得意洋洋地跟着那灵车一步一拐。他那双重秘密,他那对孪生的诡计,一个是和修女们串通的,另一个是和马德兰先生串通的,一个是向着修院的,另一个是背着修院的,都一齐如了愿。冉阿让的镇静是种具有强大感染力的镇静。割风不再怀疑是否成功这件事了。剩下来要做的事都算不了什么。两年以来,他把那埋葬工人,忠厚老实的梅斯千爷爷,一个脸胖胖的老好人,灌醉过十次。对梅斯千爷爷,他一向把他当作掌中物,随意摆布。他常把自己的意志和奇想当作帽子似的强加在他的头上。梅斯千的脑袋总迁就割风的帽子。割风自信有绝对的把握。
当行列转入那条通向公墓的大路时,割风,心里痒痒的,望着那灵车,搓着一双大手,细声说:
〃这玩笑开得可不小!〃
忽然,那灵车停住了,大家已经走到铁栏门。得交验掩埋许可证。殡仪馆的一个人和那公墓的门房会了面。交涉总得使大家等上两三分钟,正在交涉的时候,有个人,谁也不认识的,走来站在灵车后面割风的旁边。这是一个工人模样的人,穿一件有大口袋的罩衣,胳肢窝里夹着一把十字镐。
割风望着那个阳生人。
〃您是谁?〃他问。
那个人回答:
〃埋葬工人。〃
假如有个人当胸受了一颗炮弹而不死,他的面孔一定会和割风当时的面孔一个样。
〃埋葬工人?〃
〃对。〃
〃您?〃
〃我。〃
〃埋葬工人是梅斯千爷爷。〃
〃从前是的。〃
〃怎么!从前是的?〃
〃他死了。〃
割风什么都料到了,却没有料到这一着,没有料到埋葬工人也能死。那却是事实,埋葬工人一样会死。人在不断替别人挖掘坟坑时,也逐渐掘开了自己的坟坑。
割风张着嘴,呆住了。他费了大劲,才结结巴巴说了一句:
〃这,这是不会有的事。〃
〃现在就有了。〃
〃可是,〃他又上气不接下气地接着说,〃埋葬工人,是梅斯千爷爷嘛。〃
〃拿破仑以后,路易十八。梅斯千以后,格利比埃。乡下佬,我叫格利比埃。〃
割风面无人色,打量着格利比埃。
那是个瘦长、脸青、冷酷到极点的汉子。他那神气就象一个行医不得志改业做埋葬工人的医生。
割风放声大笑。
〃哈!真是怪事!梅斯千爷爷死了。梅斯千小爷爷死了,但是勒诺瓦小爷爷万岁!您知道勒诺瓦小爷爷是什么吗?那是柜台上六法郎一瓶的红酒。那是叙雷讷的出品,真捧!巴黎地道的叙雷讷!哈!他死了,梅斯千这老头儿!我心里多么不好受,那是个快活人。其实您也是个快活人。对不对,伙计?等一会儿,我们去干一杯。〃
那人回答说:〃我念过书。我念完了第四班①。我从来不喝酒。〃
①法国中小学十年一贯制,第四班即六年级。
灵车又走动了,在公墓的大路上前进。
割风放慢了脚步,这不完全是由于他腿上的毛病,多半是由于他心里焦急。
埋葬工人走在他前头。
割风对那个突如其来的格利比埃,又仔细打量了一番。
那是一个那种年轻而显得年老、干瘪而又非常壮实的人。
〃伙计!〃割风减道。
那人回转头来。
〃我是修院里的埋葬工人。〃
〃老前辈。〃那个人说。
割风虽然是个老粗,却也精细,他懂得他遇到了一个不好对付的家伙,一个能言善道的人物。
他嘟囔着:
〃想不到,梅斯千爷爷死了。〃
那人回答说:
〃整个完了。慈悲的天主翻了他的生死簿。梅斯千爷爷的期限到了。梅斯千爷爷便死了。〃
割风机械地重复说:
〃慈悲的天主……〃
〃慈悲的天主,〃那人严肃地说,〃按照哲学家的称呼,是永恒之父,按照雅各派修士①的称呼,是上帝。〃
①雅各派修士属天主教多明我会体系。
〃难道我们不打算彼此介绍一下吗?〃割风吞吞吐吐地问。
〃已经介绍过了。您是乡下佬,我是巴黎人。〃
〃不喝不成知己,干杯就是倾心。您得和我去喝一盅。这不该推辞。〃
〃工作第一。〃
割风心里想道:〃我完了。〃
车轮只消再转几圈,便到修女们那个角落的小路上了。
埋葬工人接着说:
〃我有七个小把戏得养活。他们要吃饭,我也只好不喝酒。〃
象个咬文嚼字的呆子似的,他还带着自负的神气补上一句:
〃他们的饿是我的渴的敌人。〃
灵车绕着一棵参天古柏,离开了大路,转进了小路,走上了泥地,进入丛莽。这说明立刻就要到达那坟地边上了。割风可以放慢自己的脚步,却不能拖住那灵车。幸而土是松的,被冬季的雨水浸湿了,阻滞着车轮,降低了进度。
他靠近那埋葬工人。
〃有一种极好的阿尔让特伊小酒。〃割风低声慢气地说。
〃村老倌,〃那人接着说,〃我来当埋葬工人,那原是不该有的事。我父亲是会堂的传达。他原希望我搞文学。但是他碰到了倒霉的事。他在交易所里亏了本。我就只好放弃当作家的希望,不过我还是个摆摊子的写字先生。〃
〃那么您不是埋葬工人了?〃割风紧接着说,赶忙抓住这一线希望,虽然很微渺。
〃干这一行还是可以干那一行,我身兼二职。〃
割风不懂后面那句话。
〃来喝一杯。〃他说。
有一点得注意一下,割风带着万分焦急的心情请人喝酒,却没有表示谁付账?从前,经常是割风请人喝酒,梅斯千爷爷付账。这次请人喝酒,起因当然是那个新埋葬工人所造成的新局面,并且是应当请的,可是那老园丁并不是没有打算,把人平日常说的〃拉伯雷的那一刻钟〃①始终按下不提。割风尽管着了慌,却丝毫没有付钱的打算。
①〃拉伯雷的那一刻钟〃,通常是指没钱付账的窘困时刻。拉伯雷要去巴黎,走到里昂,没有钱付旅费。他包了三个小包,上面分别注明:〃给国王吃的毒药〃、〃给王后吃的毒药〃、〃给太子吃的毒药〃,并把这三个包放在他住房的附近。侦缉队发现后,逮捕了拉伯雷,押送到巴黎,报告国王,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大笑,立即释放了他。
那个埋葬工人,带着高傲的笑容,接着说:
〃吃饭要紧。我继承了梅斯千爷爷的职业。一个人在几乎完成学业时,他就有一个哲学头脑。在手的工作以外,我又加上胳膊的工作。我在塞夫勒街市场上有个写字棚。您知道吗?在雨伞市场。红十字会所有的厨娘都来找我。我得替她们凑合一些表达情意的话,写给那些淘气鬼。我早上写情书,晚上挖坟坑。土包子,这就是生活。〃
灵车直往前走。割风,慌乱到了无以复加,只朝四面乱望。
大颗大颗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淌下来。
〃可是,〃那埋葬工人继续说,〃一个人不能伺候两个婆婆。
我得选择一样,是笔还是镐。镐会弄坏我的手。〃
灵车停住了。
唱诗童子从那装了布帷的车子里走出来。接着是那神甫。
灵车前面的一个小轮子已经滚上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