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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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两只筋肉隆起、手腕特别粗的长胳膊一动不动地下垂着。
“你看着!”
他慢慢地举起马刀,向下蹲去,忽然用惊人的力量,斜砍过去。桦树被从离树根约两俄尺的地方拦腰砍断,树枝撞到已经没有玻璃的窗框上,擦着屋墙,倒了下来。
“看见了吗?好好学吧。曾经有过一位姓巴克拉诺夫的将军,听说过吗?他有一把马刀,刀背里灌有水银,抡起来很重,可是砍下去——马都能砍成两截,多厉害!”
葛利高里好久没能学会这种复杂的劈刺技术。
“你很有气力,可是劈刺起来简直是个笨蛋。应该这样,”“锅圈儿”教导说,他的马刀斜着向目标砍去,力大千钧。
“砍人要勇敢才成。人,柔软得很,像面团一样,”“锅圈儿”眉开眼笑地教导他说。
“你不要去想这想那。你是哥萨克,你的天职——就是砍杀,别的全不用问,打仗杀敌,这是神圣的功业。你每杀一个人,上帝就宽恕你的一桩罪过,就像杀死一条毒蛇一样。至于牲口——牛啦,或者别的什么啦,——没有必要是不能宰的,可是人,你就只管杀吧。人这东西,坏透啦……是妖孽,留在人世,也是祸害,就像毒蘑菇一样。”
对于葛利高里的反驳他只是皱皱眉头,一声也不吭。
葛利高里惊奇地发现,所有的马都莫名其妙地怕“锅圈儿”。
当他走近马桩的时候,马都抿起耳朵,挤到一起,仿佛走过来的不是人,而是野兽。有一次,在斯坦克斯拉夫奇克附近,连队在森林和沼泽地带发起进攻,全体哥萨克都要下马步行。看马的人要把马匹牵到低洼地方去隐蔽起来。“锅圈儿”也被派去看马,但是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乌留平,狗崽子,你怎么就特殊?为什么你不去看马?”本排的下士向他大发脾气。
“马见我都惊怕,真的!”“锅圈儿”照样眼里含笑,申辩说。
他从来没有看守过马,对自己的马却很爱护,关怀备至,但是葛利高里总看到:只要主人一走到马身边,虽然照例双手按在马胯上动也不动,——马背却颤抖起来;马显得惊恐不安。
“你说说,大善人,为什么马都怕你?”有一回葛利高里问他。
“谁知道它们是怎么回事儿。”“锅圈儿”耸了耸肩膀。“其实,我是很爱惜它们的。”
“醉汉,马一闻就知道,所以怕他们,可是你,并不是醉汉呀。”
“我是硬心肠,它们闻得出。”
“你是狼心肠,也许你根本就没有心肠,上帝只把一块小石头当心肠给你放进去啦。”
“也许是吧,”“锅圈儿”高兴地同意说。
在卡缅卡一斯特鲁米洛沃市城郊,第三排的全排都跟着排长去进行侦察:前一天,一个捷克的逃兵向司令部报告了奥地利军队的部署并可能在戈罗什——斯塔文茨基一带发起反攻的情况;因此需要对敌军运动时可能经过的道路进行经常的监视;为此,排长派了四个哥萨克,由排里的一个下士率领,留守在树林边上,自己则带着其余的人向小山后面耸立着瓦屋顶的居民新村走去。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下士和几个青年哥萨克——西兰季耶夫、“锅圈儿”和米什卡。科舍沃伊都留在树林边上,一座尖顶的古老小教堂附近,教堂顶上有一个生了锈的塑有耶稣受难像的铁十字架。
“下马吧,弟兄们,”下士命令说。“科舍沃伊,你把马都牵到这些松树后面去,——是的库到这些松树后面,越茂密的地方越好。”
哥萨克们躺在一棵断折。枯干的松树下面抽烟;下土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望远镜。离他们有十步远的地方,一片没有收割、麦粒已经脱落的黑麦在随风翻滚。被风吹空的麦穗弯下头,在悲伤地沙沙哭泣。哥萨克们躺了有半个钟头,懒洋洋地交谈着。城市右面稍远的地方,大炮在不断地轰鸣。葛利高里爬到麦地边,折了些子粒饱满的麦穗,揉搓了一下,便嚼起熟透的硬麦粒。
“好像是奥地利人!”下士低声喊道。
“在哪儿?”西兰季耶夫精神抖擞地问道。
“你瞧,从树林子里出来的。你朝右边一点儿看!”
一伙骑马的人从远处的小树林里走了出来。他们又停住,打量着有一带伸向远处的丛林的田野,然后就朝着哥萨克们这个方向走过来了。
“麦列霍夫!”下士唤了他一声。
葛利高里爬回松树旁边。
“放他们走近一点,就用排枪齐射。弟兄们,把枪准备好!”下士急不可待地小声说道。
骑马的人向右转去,漫步走着。四个人都屏息无声地伏在松树下面。
“……哎哟哇,伍长!”风送来一个青年人的声音。
葛利高里稍微抬起脑袋,看见有六个匈牙利骤骑兵,穿着镶绣绦的漂亮的军装,挤在一起走着。前面的一个骑着铁青色的高头大马,手里端着马枪,嘿嘿地笑着。
“开枪!”下士小声说。
“啪——啪——啪!”齐射了一排枪。
“啪——啪——啪——啪啪!”背后响起了回声。
“你们在干什么呀?”科舍沃伊惊骇地在松树后面喊道,然后又对马匹喊道:“吁,该死的东西!你疯啦?呸,妈的!”他的喊声显得出奇地响亮。
匈牙利膘骑兵化为散兵线,在麦地里飞奔。骑肥壮的铁青马,原先走在前面的那个膘骑兵在向空中射击。落在最后的一个,伏在马脖子上,左手拿着军帽,不断地回头张望。
“锅圈儿”头一个跳起来,向前冲去,他手里端着步枪,在黑麦地里乱踏着。
前面,约一百沙绳远的地方,一匹摔倒的马正在一面尥蹶子,一面倒动腿,马旁边站着一个没有戴帽于的匈牙利膘骑兵,正在揉着跌伤的膝盖。还离得很远,他就在乱喊些什么,并且把两手举了起来,不断回头看着已经远遁去的同伴。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直到“锅圈儿”把俘虏带到松树前,葛利高里才明白过来。
“解下来,勇士!”“锅圈儿”粗暴地把重剑朝自己这边一拉,喊道。
俘虏惊慌地笑了笑,就忙乱起来。他甘心情愿地解着皮带,但是他的两只手直哆嗦,怎么也解不开皮带扣环。葛利高里小心地帮他解下来,于是这个腰骑兵——一个身材高大、两颊鼓胀的年轻小伙子,留着两撇山羊胡子,就像是贴在刮得光光的上嘴唇角上一样,——感谢地朝他笑着,点起头来。他好像很庆幸自己能不死在刀枪之下,他一面打量着哥萨克,一面在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皮烟荷包,也不知道嘟哝了些什么,做着请大家抽烟的手势。
“他要请客啦,”下士笑着说,自己已经在口袋里摸烟纸了。
“尝尝外国烟吧,”西兰季耶夫哈哈笑道。
哥萨克们卷好烟,抽了起来。黑色的烟斗烟叶的劲头很大,直冲脑子。
“他的枪呢?”下士拼命抽着烟,问道。
“在这儿,”“锅圈儿”指了指自己背上绕着的一条密针缝纫的黄皮带说。
“应该把他送到连部去。司令部一定非常需要‘舌头’。谁押送他去呀,弟兄们?”下士被烟呛得咳嗽着,用黯淡的眼睛打量着哥萨克们问道。
“我去,”“锅圈儿”应声答道。
“好,去吧。”
看来,俘虏明白了谈话的内容,勉强、可怜地苦笑起来;他竭力抑制着自己,忙乱地翻腾着衣袋,把揉碎的、泛潮的巧克力糖塞给哥萨克。
“我是罗西人……是罗西人……不是奥地利人!”他滑稽地做着手势,含糊不清地说着,还在把揉碎的、香喷喷的巧克力糖塞给哥萨克们。
“还有什么武器没有?”下土问他。“你别唠叨了,反正我们也听不懂。有手枪吗?啪啪响的玩意儿有吗?”(下士做了个扳枪机的手势。)
俘虏拼命地摇起脑袋。
“不有!不有!”
他很情愿地叫他们搜查自己,胖乎乎的脸颊直哆嗦从撕破了膝盖的马裤里流出血来,露出了粉红色身体上的一块探伤。他用手绢包扎着伤处,皱起眉头,嘴唇不断地吧嗒着,不停地说着……他的军帽丢在死马旁边,他请求准许他去拿毯子、军帽和笔记本;因为日记里面夹着他亲人的照片。下土竭力想要听懂他的话,但是怎么也不行,就失望地摆了摆手,说道:“押走吧!”
“锅圈儿”从科舍沃伊手里牵过自己的马,骑上去,整理着步枪的皮带,用手一指,说道:“走吧,老总,你也算个他妈的战士!”
他的笑脸鼓舞了俘虏,他也笑了起来,和马并排走着,甚至还亲呢地用手巴掌拍了拍“锅圈儿”的干硬靴筒。“锅圈儿”严厉地推开他的手,勒紧了马缰绳,让他走到前面去。
“走,妈的!你还要开开玩笑!”
俘虏负疚地急忙向前走去,已经老老实实走起来,不时地回头看看留在原地的哥萨克,那淡白的卷发调皮地在脑袋顶上竖着。留在葛利高里记忆的正是这个样子——披着膘骑兵绣花军服,灰白的卷发直立着,迈着坚定、好看的步子。
“麦列霍夫,去把他的马鞍子卸下来,”下士命令说,惋惜地朝已经烧着手指头的烟头上啐了一口唾沫。
葛利高里卸下了死马身上的鞍子,不知道为什么拣起了那顶落在不远地方的军帽。闻了闻帽里,一股廉价肥皂和汗臭的刺鼻气味。他右手提着马鞍子,左手小心地擎着骠骑兵的军帽。哥萨克们蹲在松树下,在鞍袋里乱翻着,观看着这种没有见过的马鞍子的式样。
“他的烟丝很好,应该跟他要一点儿,再卷根烟抽抽,”西兰季耶夫惋惜地说。
“是啊,对的总归是对的,烟丝是不错。”
“好像很香甜,就像奶油顺着喉咙向下流似的……”下士一想起那美味,就叹了口气,咽了一口唾沫。
过了几分钟,松树后面露出一个马脑袋。“锅圈儿”回来了。
“怎么啦?……”下士大吃一惊,跳了起来。“你把他放走了?”
“锅圈儿”摇晃着鞭子,骑马走过来,他下了马,舒展着肩膀,伸了个懒腰。
“你把奥地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