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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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尉用靴子后跟转了一下身,往自己的车厢跑去。
过了一个钟头,连队已经没有一个军官,但是以战斗队形开出车站,朝西南方向开去。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担负起连队的指挥任务,他和他的助手,身材矮小的图里林,在最前面的一个排里,和机枪手们并排走着。
连队靠一张从原先的连长手里缴来的地图,困难地确定方向,来到戈列洛耶村,就在这里宿营。大家决定回前线去,如果有人企图拦截,就进行战斗。
哥萨克把马腿拴起来,派好守卫。岗哨以后,都躺下睡了。没有燃起黄火。可以感觉到,大多数人都情绪不佳,没有像往常那样说笑就躺下去了,互相隐瞒着自己的心事。
“如果他们后悔了,跑回去自首,可怎么办呢?”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军大衣下面躺舒服,有点担心地想。
图里林好像听到了他的思想似的,走了过来。
“你睡了吗,伊万?”
“还没有。”
图里林在他的脚边坐下,烟卷吸得直冒火星,悄悄说道:“哥萨克们的心里可都是乱腾腾的……他们淘完了气,现在害怕啦。乱子咱们是惹出来啦……尽管不太大,你是怎么想的?”
“到时候就会清楚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冷静地回答说。“你是不是也害怕啦?”
图里林搔着军帽下的后脑勺,苦笑道:“说实话,我是有点儿怕……开头干的时候——一点也不怕。可是现在却有点儿心慌意乱了。”
“你的胆儿也太小啦。”
“伊万,要知道——他们的力量还很大呀。”
他们半天没有说话。村子里的灯火已经都熄灭了。从长满柳树、渺无边际的低洼沼泽地里传来鸭子的叫声。
“母鸭子在叫,”图里林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又沉默不语了。
温柔、亲热、静穆的夜色笼罩在草原的上空。草上洒满了寒露。微风把沼地的腐烂的芦苇、沼地的泥土和露水浸湿的青草的混合气味送到哥萨克的宿营地来、偶尔听到几声拴马索的哗啦声。卧倒的马匹打响鼻和沉重的喘气声音。接着又是一片朦胧的寂静,从遥远。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可闻的野雁的沙哑叫声和近处的鸭子回应的叫声。一阵黑暗中看不见的翅膀的猛烈震动声。暗夜。寂静。朦胧。潮气弥漫的草原。西天边上——升起一片深紫色的彩霞。中天,在古老的普斯可夫的土地的上空,横着像一条宽阔闪光的、令人难忘的大路似的银河。
黎明时分,连队出发了。穿过戈列洛耶村的时候,赶牛的妇女和孩子们望着他们远去的后影看了半天。他们走上了一座洒满朝阳的砖红色小山岗。图里林回头看了看,用脚踢了踢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马缰。
“你回头看看,有几个骑马的人追来啦……”
三个骑士笼罩在一层粉红色轻纱似的尘雾中,穿过村庄,一股烟似的飘来。
“连——连——队,停止前进!”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命令道。
哥萨克们习惯地迅速排成了一个灰色的方阵。那几个骑马的人离着还有半俄里,就勒马换成了小跑。其中的一个是个哥萨克军官,掏出一条手绢。在头顶上摇晃着。
哥萨克们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驰来的三个人。穿保护色制服的军官走在前面,其余的两个人穿着契尔克斯式的上衣漓得稍远一些。
“你们来干什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迎上前去问道。
“来谈判的,”军官把一只手举到帽檐上回答说、“你们谁指挥连队?”
“我。”
“我是顿河哥萨克第一师的全权代表,这两位是土著骑兵师的代表,”军官用眼睛看看那两个山民军官,紧勒着马缰,用手摸了摸汗淋淋的、光滑的马脖子。
“如果你们愿意谈判的话,请命令连队下马。我要传达师长格列科夫少将的口头命令。”
哥萨克都下了马。派来的代表也下了马。他们走进哥萨克的队列,挤到中间去。
哥萨克们向后退了退,空出了一个不大的圈子。
那个哥萨克军官第一个开口:“乡亲们!我们是为了劝你们回心转意和防止你们的行动带来严重后果才来的。昨天师部得悉你们由于受了他人的罪恶煽动,擅自弃车而去,今天特派我们来向你们传达立即返回德诺车站的命令。土著师和其他骑兵部队昨天占领了彼得格勒——今天已经收到电报。我们的先锋部队已经开进首都,占领了所有的政府机关、银行、电报局、电话局和一切重要据点。临时政府已经逃匿,被推翻。乡亲们!赶快悬崖勒马吧。要知道你们是在走向毁灭的深渊啊!如果你们不服从师长命令,那就要派武装部队来对付你们。你们的行动应视为叛变行为,应视为拒不执行战斗任务的行为。你们只有绝对服从命令才能避免我们兄弟自相残杀流血。”
当代表们走过来的时候,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就考虑到哥萨克们的情绪,知道回避谈判是不行的,因为拒绝谈判,必然会引出相反的结果。他想了想以后,就命令连队下马,他暗暗向图里林递了一个眼色,自己挤到代表跟前去。在军官讲话的时候,他看见哥萨克们都低下头,愁眉苦脸地听着;有几个人交头接耳地悄悄说话。扎哈尔。科罗廖夫在苦笑,他那生铁似的大黑连鬓胡子仿佛熔化凝结在衬衣上了;博尔谢夫玩弄着鞭子,斜眼看着旁边;普舍尼奇尼科夫大张着呆傻的嘴,对着说话的军官的眼睛望着;马丁。沙米利用一只脏手摸索着脸颊,不住地眨巴眼睛,他身后是巴格罗夫的呆里呆气的黄脸;机枪手克拉斯尼科夫眯缝着眼睛在观望;图里林沉重地喘着粗气;满脸雀斑的奥布尼佐夫把军帽扣在后脑勺上,摇晃着额发浓密的脑袋,好像察觉脖子上套上轭套的老牛;整个第二排的哥萨克全都低着头站在那里,就像在祷告似的;混为一体的人群沉默无语,大家都艰难地喘着粗气。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知道哥萨克的情绪转变的时机已经成熟:再过几分钟——能说会道的军官就可能把连队拉到自己那方面去。无论如何,要消除军官的话造成的影响,要动摇哥萨克们那种还没有说出来、但是已经在心里形成的决定。他举起一只手,用大睁着的。显得特别白的眼睛扫了人群一眼。
“弟兄们!请稍等一下!”他转向军官,问道:“您带着电报吗?”
“什么电报啊?”军官惊讶地问道。
“就是关于占领彼得格勒的电报呀。”
“电报?……没有。这与电报有什么相干?”
“啊哈!没有啊!……”全连都轻松地出了一口气。
于是很多人抬起头来,满怀希望地把目光转向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他提高了沙哑的声调,不容分说地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已经是讽刺地、坚定而凶狠地喊叫起来。
“你说,你没有电报,是吗?难道我们能相信你吗?你想要哄骗我们吗?”
“骗局!”全连的人响亮地喊道。
“电报不是打给我的呀!乡亲们!”军官为了使大家相信,还把双手放在胸前。
但是大家已经不听他的话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感到,连队的同情和信任又转到他这方面来了,就像用金刚石划玻璃似地清脆地说道:“就算你们占领了吧,——我们和你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我们不愿意打自己人。我们不去屠杀人民。你们想要调唆我们互相残杀吗?休想!世界上的傻瓜都死绝啦!我们不想去扶持将军们的政权。就是这话!”
哥萨克们友好亲热地说笑起来,人群动摇了,发出了一片呼叫声:“这话有道理!”
“正中要害!”
“说得好——好!
“把这些老爷们赶走,掐着脖子……”
“来说媒哪,真是……”
“在彼得格勒有三个哥萨克团,他们好像也不愿意去屠杀人民。”
“伊万,你听我说!拿棍子打他们一通!叫他们滚!”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了看那几个代表;哥萨克军官把嘴唇一瘪,在耐心地等待着;两个山民军官在他的身后肩挨肩地站着——一个身材匀称的青年印古什军官,双手十字交叉放在漂亮的契尔克斯式上衣上,两只眼睛像斜扁桃似的,在黑色的库班式皮帽下闪烁,另一个,是位上了点年纪的棕红头发的沃舍梯人,他很随便地站在那里,一只脚伸出去;手掌放在弯曲的马刀柄上,用嘲讽、探索的眼神打量着哥萨克。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刚想要中止谈判,但是哥萨克军官抢在他前头说话了;他和印古什军官咬了一阵耳朵,便大声地喊道:“诸位顿河哥萨克!请允许‘野蛮师’的代表说几句话!”
没等得到同意,印古什军官就轻轻踏着没有后跟的靴子,走到圈子当中,神经质地理了理狭窄的镶花皮带。
“哥萨克兄弟们!你们叫嚷什么?要心平气和地讲嘛。你们不要科尔尼洛夫将军,是吧?你们要打仗,是吗?好极啦,请吧!我们来跟你们打。这没有什么可怕的!完全没有什么可怕的!今天我们就把你们全部消灭。两团山民骑兵随后就到。
是的!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干吗要大吵大嚷呢?“开始讲话时,他还相当沉着,但是到后来就激动起来,措词激烈,喉音浓重的俄语里,夹带了很多他本民族的土话。
“是这个哥萨克把你们的头脑搞昏啦,他是个布尔什维克,可是你们却跟着他走!是的!难道我说得不对吗?逮捕他!缴他械!”
他大胆地指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说,在那个狭小的圈子里来回跑着。脸色苍白,狂热地挥舞着双手,脸上布满了酱色的红晕。他的同伴,那个上了些年纪的棕红头发的沃舍梯军官却依然那么冷静、沉着;哥萨克军官则在玩弄破旧的马刀穗头。哥萨克们都一声不响,惶惑不安的情绪重又动摇了他们的队伍。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直在盯着印古什军官,盯着军官那像野兽似的鹚着的白牙齿和那从左太阳穴斜流下来的一道灰色的汗迹、他伤心地想着,本来可用一句话就结束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