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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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很健康吗?”罗斯托夫挣脱他的一只手问道。
“谢天谢地!还是要谢天谢地!刚才吃过了饭啊!大人,让我来看看您!”
“都很顺遂么?”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罗斯托夫完全忘记了杰尼索夫,他并不希望有人抢在前头去禀告,于是脱下皮袄,踮着脚尖跑进这个昏暗的大厅。样样东西还是老样子,还是那几张铺着绿呢面的牌桌,还是那个带有灯罩的枝形吊灯架,但是有人看见少爷了,他还没有来得及跑到客厅,就有什么人风驰电掣似的从侧门飞奔出来,拥抱他亲吻他。还有另一个、第三个这样的人从另一扇、从第三扇门里跳出来,仍然是拥抱,仍然是接吻,可以听见叫喊,可以看见愉快的眼泪。他不能分辨哪个人是父亲,他在哪里,哪个人是娜塔莎,哪个人是彼佳。大家同时叫喊,说话,同时吻他。只有母亲一人不在他们之中,这一点他是想到了。
“可是我呢,不晓得……尼古卢什卡……我的亲人!”“瞧,他……我们的……我的亲人,科利亚①……全变了!
……没有蜡烛啊!把茶端来!”
①科利亚和尼古卢什卡都是尼古拉的爱称。
“你要吻吻我吧!”
“我的心肝……吻吻我吧。”
索尼娅、娜塔莎、彼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薇拉、老伯爵都在拥抱他,男女仆人挤满了几个房间,说东道西,高兴得叫起来了。
彼佳紧紧搂住他的一双腿,悬起来了。
“吻吻我吧!”他喊道。
娜塔莎叫他稍稍弯下腰来凑近她,在他脸上热烈地吻了好几下,然后跳到旁边去,她拉着他的骠骑兵上装的下摆,像只山羊似的在原地蹦蹦跳跳,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四面都是闪烁着愉快的眼泪的、爱抚的眼睛,四面都是寻找接吻的嘴唇。
索尼娅满面通红,俨如大红布一般,她也握着他的手,喜形于色,幸福的目光投射于她所企盼的他那对一睹为快的眼睛。索尼娅今年已满十六岁了,她的相貌非常俊美,尤其是在这个幸福的、热情洋溢的时刻。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面露微笑,快要屏住呼吸了。他怀着感谢的心情望望她,但是他还在等待和寻找什么人。老伯爵夫人尚未走出门,一阵步履声终于从门里传出来了。脚步是那么迅速,这不可能是他的母亲的脚步。
但是她穿上一件他不在家时缝制的他还没有见过的新连衣裙。大家都从他身边走开,于是他向她跟前跑去。当他们迎面走近的时候,她嚎啕大哭,倒在他怀里。她抬不起头来,只是把脸贴在他那件骠骑兵制服的冷冰冰的绶带上。没有人注意杰尼索夫、他走进房来,伫立着,一面注视母子二人,一面不停地揩拭眼泪。
“我叫做瓦西里·杰尼索夫,是您儿子的朋友。”他向那个疑惑地打量着他的伯爵自我介绍时说道。
“欢迎光临,晓得,晓得,”伯爵在抱着杰尼索夫亲吻时说,“尼古卢什卡写了信……娜塔莎,薇拉,他就是杰尼索夫。”
还是那几张幸福的、热情洋溢的面孔朝那毛茸茸的杰尼索夫的身躯转过来,把他围在中间了。
“亲爱的,杰尼索夫!”娜塔莎得意忘形,发出刺耳的尖声,一下子跑到杰尼索夫跟前,抱住他吻了吻。大家都对娜塔莎的举止感到困惑不解。杰尼索夫也涨红了脸,但他微微一笑,握住了娜塔莎的手吻了吻。
杰尼索夫被领到给他准备的房里,而罗斯托夫一家人围住尼古卢什卡聚集在摆有沙发的休息室里。
老伯爵夫人坐在他身旁,没有松开她每分钟要吻的他的一只手,聚集在他们周围的其他人正在观察他的每个动作,谛听他的每句话,寻视他的目光,并用欣喜而爱抚的眼睛直盯着他。小弟弟和姐姐们正在争论,他们争先恐后地要坐在靠近他的地方,只为着端茶、拿手帕和烟斗的事而争夺不休。
罗斯托夫受到众人的爱抚,因而感到无比幸福,但是他们会面的第一瞬间是那样欢乐,以致现在他觉得幸福还不足,他还在、还在、还在期待着什么。
翌日早晨,旅途劳累的人都睡到九点多钟。
前面的房间里,乱七八糟地放着马刀、手提包、图囊、打开的箱笼、邋遢的靴子。两双擦得干干净净的带有马刺的皮靴刚刚摆放在墙边。几个仆人端来了脸盆、刮脸用的热水和几件洗刷干净的衣裳。房里发散着烟草和男人的气息。
“嗨,格里什卡,把烟斗拿来!”瓦西里·杰尼索夫用那嘶哑的嗓音喊道,“罗斯托夫,起床吧!”
罗斯托夫揩着困得睁不开的眼睛,从那睡得热呼呼的枕头上抬起他那蓬乱的头。
“怎么,太晚了吗?”
“很晚了,九点多钟了。”娜塔莎拉大嗓门回答,隔壁房里传来了浆硬的衣裳发出的沙沙响声、低语声和少女的笑声,在略微敞开的房里闪现出什么蔚蓝色的东西、绦带、黑色的头发和愉快的面孔。这就是娜塔莎、索尼娅和彼佳,他们来看看他是否起床。
“尼古连卡,起床吧!”房门口又传来娜塔莎的说话声。
“我马上起来!”
这时候彼佳在第一个房间里看见了几柄马刀,就急忙拿了起来,他感到异常高兴,平常孩子们看见威武的长兄时也有同样的感受,他打开房门,竟然忘记姐姐们在看见脱光衣服的男人时会觉得有失体统呢。
“这是你的马刀吗?”他喊道。少女们躲到一边去。杰尼索夫睁大了一双惊恐的眼睛,把他自己的毛茸茸的脚藏进被窝里,他看着同事的眼色,求他帮个忙。门打开了,把彼佳放进来了,门又合上了。门后可以听见一阵笑声。
“尼古连卡,穿上长罩衫出来吧。”传来娜塔莎的说话声。
“这是你的马刀吗?”彼佳问道,“要不然,这柄是您的?”他露出低三下四而且恭敬的神情向面目黧黑的大胡子杰尼索夫说。
罗斯托夫赶快穿起皮靴,披上长罩衫,走出去了。娜塔莎穿上一只带有马刺的皮靴,又把脚伸进另一只皮靴中。当他走出去的时候,索尼娅正在转圈子,刚刚想鼓起连衣裙行个屈膝礼。这两个女人穿着同样的天蓝色的新连衣裙,都显得娇嫩,面露红晕,十分高兴。索尼娅跑开了,娜塔莎挽着哥哥的手,把他领到摆满沙发的休息室,二人开始聊天了。他们来不及互相询问和回答千万个只有他们二人才关心的琐碎问题。娜塔莎听见他说的和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露出笑意,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他们说的话滑稽可笑,而是因为她心中觉得高兴,她禁不住乐得放声大笑了。
“啊,多么美妙,太美妙了!”对她听到的一切,她都附带这么说。罗斯托夫感觉到,在热烈的抚爱之光的影响下,一年半以后头一次在他的心中和脸上流露着自从他走出家门后未曾流露的童稚的微笑。
“不,听听吧,”她说道,“你现在完全是个男人么?你是我的哥哥,使我感到无比高兴,”她摸了摸他的胡髭,“我很想知道,你们男子汉是怎么样的?是不是都像我们这个样子呢?不是一样吗?”
“索尼娅干嘛跑掉了?”罗斯托夫问道。
“是的,说来话长了!你跟索尼娅交谈称呼‘你’还是称呼‘您’?”
“看情形。”罗斯托夫说。
“请你称呼她‘您’,以后告诉你。”
“这是怎么回事?”
“喏,我现在就来说给你听。你晓得,索尼娅是我的朋友,是那样一个挚友,我为她宁可烧伤自己的胳膊。请你看看,”她卷起细纱布袖筒,让他看看她那瘦长而柔软的小手臂上,即是在肩膀以下,比肘弯高得多的部位上的一块红印(这个部位常被舞会服装遮蔽着)。
“我烧伤这个地方,是为着向她证明我的爱心。就是把那直尺搁在火上烧红,向这个部位一按!”
在从前作过教室的房间里,罗斯托夫坐在扶手带有弹簧垫的沙发上,两眼望着娜塔莎的极为活泼的明眸,他又进入了他自己家庭的儿童世界,这个世界除他而外对任何人都毫无意义,而他觉得这是人生的最佳享受,至于借助直尺烙伤手臂藉以表明爱心一事,他也觉得不无好处。他明白这一点并不因此而感到惊奇。
“那又怎样呢?只有这些么?”他问道。
“嘿,我们都很和睦,都很和睦!用直尺烙伤手臂,这要什么紧,虽是愚蠢的事情,但是我们永远是朋友。她一爱上什么人,就会爱上一辈子;可是我不明白这一点,我就立刻置之脑后了。”
“那怎样呢?”
“是啊,她这样爱我,也爱你。”娜塔莎忽然涨红了脸,“你还记得,离别之前……她说,要你忘记这一切……她说:我永远爱他,但愿他自由安乐。要知道,真是太妙了,太高尚了!对吗?太高尚了?对吗?”娜塔莎这么严肃而且激动地询问他,由此可见,她从前诉说这番话时她眼睛里噙满着泪水。罗斯托夫陷入沉思了。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收回自己的诺言,”他说,“以后也不会这样做的,索尼娅长得这样美丽,什么样的蠢人想要放弃自己的幸福呢?”
“不,不,”娜塔莎喊道,“这件事我和她已经谈过了。我们知道你会说出这番话。但是不能这样做,你要明白,假如你要这么说——认为你自己受到诺言的束缚,那么就好像她是存心说出这番话的。由此可见,你毕竟是迫不得已才娶她为妻的,那就完全不像话了。”
罗斯托夫看见,这一切都是他们别具心裁构想出来的。索尼娅昨天就凭她的姿色使他惊倒。今天瞥见她之后,他觉得她更漂亮了。显然她是个狂热地爱他的(对于这一点他毫不怀疑)年方十六岁的富有迷力的姑娘。干嘛他现在能不爱她,甚至于能不娶她,罗斯托夫这样想,但是……但是……现在还有多少其他乐事和活动啊!“是的,她们构想得多么美妙。”
他思忖了一下,“仍然要做个自由人。”
“啊,太美妙了。”他说,“我们以后再谈吧。啊,看见你我多么高兴!”他补充一句话。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