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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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有个仆役大胆地、嗓音洪亮地答道。仿佛现在什么事都是可行的,“大娘,门在左边。”
“伯爵也许没有喊我,”皮埃尔走到楼梯的平台时,说道,“我回到自己的住房去好了。”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停步了,想和皮埃尔一同并肩走。
“Ah,monami”她说道,那姿态就像早晨和儿子在一起时碰碰他的手那样,“croyez,quejesoffre,autantquevous,maissoyezhomme。”①
“说实话,我去好吗?”皮埃尔问道,透过眼镜温和地望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Ah,monami,oubliezlestortsqu’onapuavoirenversvous,pensezquec’estvotrepère……peut-êtreàl’agonie她叹了口气,“Jevousaitoutdesuiteaimememonfils,fiezvousàmoi,Pierre,Jen’oublieraipasvosintérêts.”②
①法语:啊,我的朋友,请您相信,我比您更加难受,但是,您要做个男子汉。
②法语:啊,我的朋友,请您忘记人家对您不公道的态度吧。请您想想,他是您父亲……也许他死在旦夕。就像爱儿子那样,我一下子爱上您了。皮埃尔,信赖我吧,我决不会忘记您的切身利益。
皮埃尔什么也不明白,仿佛愈益感觉得到,一切都非如此不可,他于是温顺地跟随在那个打开房门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身后。
这道门朝向后门的外间。公爵小姐们的一个年老的仆役坐在屋角里织长统袜子。皮埃尔从来没有到过这半边住宅,连想也没有想过这种内室的生活。一个婢女手捧托盘,托着一只长颈水瓶,从后头赶上他们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称呼她小妹子、亲爱的,向她探问公爵小姐们的健康状况。她带领皮埃尔沿着砖石结构的走廊向前走去。走廊左边的第一扇门通向公爵小姐们的住房。手捧长颈水瓶的婢女在仓促中没有关上房门(这时分整座住宅显得手忙脚乱),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从旁边走过时,情不自禁地朝房里瞥了一眼,瓦西里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正坐在这间屋里,彼此隔得很近,正在谈话。瓦西里公爵看见有人从旁边过去,做了个烦躁的动作,身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公爵的大小姐霍地跳起来,无所顾忌地、鼓足气力地砰的一声关上门了。
这个动作和公爵的大小姐平素的宁静截然不同,瓦西里公爵脸上露出的恐怖和他固有的傲气也不相称,因此皮埃尔止了步,他以疑问的目光透过眼镜望了望他的带路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没有显示出诧异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喘了喘气,好像在表示,这一切没有出乎她所意料。
“Soyezhomme,monami,c’estmoiquiveilleraiàvosintérêts。”①她在应对他的眼神时说道,而且行速更快地沿着走廊走去了。
①法语:我的朋友,要做个大丈夫,我准维护您的利益。
皮埃尔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更不明白veilleràvosintecits①有何涵义,但他心里明白,这一切理当如此。他们经过走廊走到和伯爵的接待室毗邻的半明半暗的大厅。这是皮埃尔从正门的台阶一看就知晓的冰凉的豪华卧室之一。但是,就在这卧室的中央,摆着一只空浴盆,地毯上洒满了水。一名仆役和一名手捧香炉的教堂下级职员踮着脚尖向他们迎面走来,并没有注意他们。他们走进了皮埃尔熟悉的接待室,室内安装有两扇朝着冬季花园的意大利式窗户,陈列着一座叶卡捷琳娜的半身大雕像和一幅她的全身画像。接待室里还是原来那些人,差不多还是坐在原来那些位子上窃窃私语。大家都静默起来了,回头望望走进门来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她泪痕斑斑,脸色苍白;也回头望望个子高大、长得肥胖的皮埃尔,他低垂着头,顺从地跟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后面。
①法语:维护他的利益。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神色表明了,她已经意识到紧要关头来到了。她不让皮埃尔离开她身边,显露出彼得堡女士那种务实的风度,步入房间,那样子比早上显得更大胆了。她觉得,她领着一个死在旦夕的伯爵想要见面的人,所以,她被接见一事是有保证的了。她向房里所有的人匆匆地瞥了一眼,看见了伯爵的那个听取忏悔的神甫,她没有躬起身子,但忽然变得更矮小了。她迈着小步东歪西扭地走到神甫面前,十分恭敬地接受一个又一个神职人员的祝福。
“谢天谢地,总算赶到了,”她对一个神职人员说道,“我们大伙儿,这些亲属多么担心啊。这个年轻人就是伯爵的儿子,”她把嗓门压得更低,补充了一句,“多么可怕的时刻!”
她说完这些话,就向大夫面前走去了。
“Cherdocteur,”她对他说道,“cejeunehommeestlefilsdute……ya—t—ildel’espoir?”①
大夫沉默不言,飞快地抬起眼睛,耸起肩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同样地耸起肩膀,抬起几乎是合上的眼睛,叹了一口气,便离开大夫,向皮埃尔面前走去。她把脸转过来,和皮埃尔交谈,样子显得特别谦恭、温柔而又忧愁。
“Ayezconfianceensamisericorde!”②她对他说道,用手指了指小沙发,让他坐下来等候她,她自己悄悄地向大家盯着的那扇门走去,门的响声几乎听不见,她随即在门后隐藏起来了。
①法语:亲爱的大夫,这个青年是伯爵的儿子……是不是有希望呢?
②法语:信赖天主发善心吧!
皮埃尔拿定了主意,事事都听从他的带路人,他向她指给他看的小沙发走去。一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躲在门后,他就发现,房间里的众人的目光都过分好奇地、同情地凝聚在他身上。他发现,大家在窃窃私语,用目光向他表示,有如目光中流露出恐惧,甚至是奴颜婢膝的样子。大家都向他表示前所未有的敬意。有个他不认识的女士,原先她和几个神职人员谈话,此刻站起身来,向他让座。副官把他无意中掉在地上的一只手套捡起来交给他。他从大夫们身边经过时,他们都默不做声,躲到一边去,给他让路。皮埃尔本来想坐在别的位子上,以免那个女士受拘束,本来想自己把手套捡起来,从那些根本没有拦路的大夫们身边绕过去,可是他突然感到这样做似乎不恰当,他感到今天晚上他是个务必要举行一次可怖的、人人期待的仪式的人物,因此他必须接受大家为他服务。他默不作声地从副官手里接过那只手套,坐在那个女士的座位上,摆出一副埃及雕像那样天真的姿势,把一双大手搁在摆得平衡的膝头上。他暗自下了决心,认为必须这样行事,为了要今天晚上不张皇失措,不做出傻事,他就不宜依照自己的见解行动,务必要完全听从指导他的人们的摆布。
还不到两分钟,瓦西里公爵便穿着那件佩戴有三枚星徽的长衣,高高地仰着头,傲慢地走进房里来。从清早起他似乎显得有点消瘦,当他向房里环顾,瞧见皮埃尔时,他的两眼比平常瞪得更大了。他向皮埃尔面前走去,一把握住他的手(过去他从未握过他的手),并且向下曳了曳,好像想测试一下,这只手臂的力气大不大。
“Courage,courage,monamiIlademandéàvousvoir,C’estbien……”①他于是要走了。
但是皮埃尔认为,问一问是有必要的。
“身体可好么……”他踌躇起来,不知道把行将就木的人称为伯爵是否恰当;他觉得把他称为父亲是很难为情的。
“Ilaeuencoreuncoup,ilyaunedemi—heure、还发作过一次。Courage,monami…”②
①法语:我的朋友,不要气馁,不要气馁。他吩咐人家把您喊来。这很好……
②法语:半小时前还发作过一次。……我的朋友……不要气馁……
皮埃尔处于思路不清的状态中,他一听到“中风病发作”,便把这个词想象成受到某件物体的打击。他惶惑不安地望了望瓦西里公爵,之后才想起,有种病叫做中风。瓦西里公爵在走路时对罗兰说了几句话,就踮着脚尖走进门去。他不善于踮着脚尖走路,整个身子呆笨地一耸一耸地翕动。公爵的大小姐跟在他身后,几个神甫和教堂下级职员尾随其后,仆人们也走进门里去。从门后可以听见物体移动的响声,末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跑了出来,她的脸部仍然显得那样苍白,但却流露着坚决履行义务的神色,她碰碰皮埃尔的手臂,说道:
“Labontédivineestinépuisable,C’estlacérémoniedel’ex-tremeonctionquivamencervenez.”①
①法语:上帝的慈善是无穷的。马上就要举行涂圣油仪式了。我们走吧。
皮埃尔踩着柔软的地毯走进门来,他发现一名副官、一个不相识的女士,还有仆役中的某人都跟在他身后走进门来,好像此刻无须获得许可就能走进这个房间了。
20
这个大房间皮埃尔了若指掌,几根圆柱和一道拱门把它隔开来了,四面墙上挂满了波斯壁毯。房间里的圆柱后面,一方摆着一张挂有帷幔的高高的红木卧榻,另一方陈设着一个大神龛,像晚祷时的教堂一般,房间的这一部分灯火明亮,红光四射。神龛的灿烂辉煌的金属衣饰底下,放着一张伏尔泰椅,上面摆着几个雪白的、尚未揉皱的、显然是刚刚换上的枕头,皮埃尔所熟悉的他父亲别祖霍夫伯爵的端庄的身躯就躺在这张伏尔泰椅上,一床鲜绿色的被子盖在他腰上,在那宽大的额头上还露出狮子鬃毛般的白发,在那俊美的橙红色的脸上,仍旧刻有高贵者特有的深深的皱纹。他直挺挺地躺在神像下方,两只肥大的手从被底下伸出来,放在它上面。右手手掌向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插着一根蜡烛,一名老仆从伏尔泰椅后面弯下腰去,用手扶着那根蜡烛。几个神职人员高高地站在伏尔泰椅前面,他们身穿闪闪发光的衣裳,衣裳外面露出了长长的头发,他们手里执着点燃的蜡烛,缓慢地、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