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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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奥匈帝 国。在这个行将崩溃的庞大帝国里,封建的门第观念,潜在的排犹势力十分 强大,难以抵挡。而军官阶层,尤其是骑兵军官,却被视为社会的精华、帝 国的支柱,地位优越,盛气凌人,成为人们艳羡和尊敬的对象。他们自己也 目空一切,自以为高人一等。于是在艾迪特和霍夫米勒之间便出现了一条奇 怪的简直难以逾越的门第悬殊的鸿沟。在艾迪特家里,一些年轻人无拘无束, 感情交融,互相爱慕,这是个与世隔绝、自成天地,具有牧歌情调的理想世 界;而在霍夫米勒的军营里,在他团队的伙伴中间,却是个讲门第、论出身 的现实世界。在这里,一位名叫巴林凯的退职军官流落他乡,落魄潦倒,最 后和一位富孀结婚,却被人斥为“卖身”,军官阶层的傲慢偏激可见一斑。 霍夫米勒周旋于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也就分裂成两个自我,在内心深 处争斗不已,诚如歌德老人在《浮士德》里说的:“两个灵魂,唉!寓于我 的胸中。”
使得问题进一步复杂化、矛盾进一步激化的是,艾迪特个性刚强,虽然
身体病弱,却是个烈性女子。她明确表示,仅仅为了她倾心相爱的人,她才 愿意接受治疗。倘若霍夫米勒并不爱她,她觉得生不如死,宁可立即结束生 命,了此残生。霍夫米勒明知艾迪特并无痊愈的希望,如果他出于侠义精神 继续对她表示同情,就得承担责任,作出牺牲,不顾伙伴和家人的议论讪笑, 接受她的爱情,同意这门婚事。倘若拒不接受她的爱情就不啻宣判她的死刑。 艾迪特的生死取决于霍夫米勒向她表示的同情究属何种性质。由此便导出全 书的悲剧结尾。
茨威格在本书里采用的是他十分擅长的心理分析的方法和本世纪初奥地 利作家阿尔图尔·施尼茨勒开始采用、后来为乔伊斯、沃尔夫加以发展的“内 心独白”(即“意识流”)的手法。如果说,心理分析是对灵魂的剖析,那 么内心独白便是灵魂的自我披露。施尼茨勒说过:人的灵魂是一片广袤的土 地。心理分析派的小说家就致力于人们灵魂的发掘和刻画。在这类小说里, 没有传统小说中必不可少的那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把人物的内心世界、感情 起伏和事件背景全部告诉读者,而是由书中的主人公现身说法自我交待,或 者以主人公内心独白的方式向读者敞开心扉,让读者瞥见人物灵魂深处最幽 微、最隐秘的角落,感觉到灵魂最精微的震颤。《爱与同情》这部长篇小说 的特点和茨威格中篇小说中的名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象棋的故事》、
《马来狂人》等一脉相承。它不用众多的人物、广阔的历史背景、绚丽多彩 的风俗画面、错综复杂的故事情节来收到引人入胜的效果,而是以狂暴激烈 的内心斗争,变幻莫测的感情起伏,也就是以内心世界波澜壮阔的变化和深 刻尖锐的矛盾来动人心弦。
这部小说的结构依然是茨威格惯用的倒叙法和第一人称叙述方式。由一 个当作家的“我”的开场白,引出了霍夫米勒的自述身世。故事乍一看来, 平铺直叙,没有惊心动魄的宏伟场景,没有骇人听闻的怪异事件。这场悲剧 的造成是由于心灵的危机、内心的矛盾,而不是宵小作梗,恶人暗算,厄运
使然。很难说谁是完美无缺的正面人物,谁是阴险狡诈的反面角色。茨威格 让我们看到,写小说并不是非要捏出一个天使、一个恶魔不可。那种非黑即 白的状况在生活中并不存在,在小说中也大可不必。那样的典型描写颇有脸 谱化公式化之嫌。茨威格对艾迪特是倾注了满腔同情的。他把这个受到命运 残酷打击、恶意播弄的姑娘写成一个天真无邪、美丽可爱的少女,但是保留 着高傲、任性等贵族小姐的特色,稍不顺心便大发脾气,因此在霍夫米勒悔 婚之后,她才会痛不欲生,愤而自尽。但是在茨威格的笔下,霍夫米勒也并 没有被写成天生的恶棍,恣意玩弄女性的感情。他有正义的冲动、行善的愿 望,在军官阶层中应该说还是个佼佼者,所以被人看成“奇人”,侠义的少 年,高尚的善人,而且对艾迪特除了同情之外,也确有几分真挚的柔情。然 而他意志薄弱,优柔寡断,瞻前顾后,顾虑重重,经过几番动摇彷徨,最后 订婚、悔婚,决定自杀,匆匆出走,抱恨终天。这一切都是出于性格上的弱 点而不是由于邪恶的动机。本来,人是社会的动物,不能要求人不受环境、 不受社会舆论、不受阶级成见的影响而单凭自己的感情行事。这就产生了许 多悲剧,有的是因为屈服于社会舆论而遗恨终生,有的则是因为反抗社会舆 论而遭到不幸。茨威格在这里让我们看到,外界的影响如何激起主人公心里 汹涌的波涛,内心的潮涨潮落如何左右主人公感情的起伏、行动的进退,心 灵的危机如何最终铸成这一对青年男女的悲剧命运。
茨威格在一九四二年发表的回忆录《昨日的世界》里谈到,他之所以长 期以来只写中短篇小说而不写长篇小说,是因为他感到自己才力不济,难以 驾驭篇幅浩瀚的长篇小说。这自然是他自己的谦辞。他在这同一本书里介绍 自己写作经验的几段话,也许可以对这个问题作出更好的回答。茨威格说, 他的作品之所以取得成功,“归根结底,是由于一个个人的怪毛病,也就是: 我作为读者缺乏耐心,脾气急躁。一部长篇小说、传记,或者一篇论战文章 里,任何高题万里、繁复堆砌、夸张过分的文字,任何含糊不清、多余饶舌、 徒使情节延宕的段落,都叫我生气。只有一页页读过去、情节始终高涨不衰, 一口气直到最后一页都激动人心、叫人喘不过气来的书才给我充分的享受。 落到我手里的书,十之八九,我觉得都因为充满了画蛇添足的描写,喋喋不 休的对话,毫无必要的次要人物而失之庞杂,因而不够紧张,不够生动活泼。 甚至最著名的古典杰作里面,也有许多枯燥。拖沓的段落,我读起来很不舒 服。”①“对别人作品里拖泥带水、冗长烦琐的东西深恶痛绝,势必在自己写 作时也以此自儆,教育自己要特别警惕。”②所以他宁可把素村压缩成中篇而 不愿使之膨胀成长篇。像他自己说的,“如果说我深谙什么绝技,那么这个 绝技就是割爱。因为如果我写了一千页,结果八百页进了字纸篓而只有两百 页作为筛滤后的精华留下,我也绝不抱怨。”③
我们不妨用茨威格自己的写作原则来衡量他这惟一的一部长篇小说,看 它究竟是否情节始终高潮迭起,激动人心。有些评论家指责这部长篇小说中 关于开克斯法尔伐的身世和退职军官巴林凯的历险奇遇这两段文字颇有旁生 枝节、喧宾夺主之嫌。然而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看,描写开克斯法尔伐的身
① 《昨日的世界》,第 365 页。
② 同上,第 366 页。
③ 同上,第 367 页。
世是为以后霍夫米勒的内心斗争作深刻的心理准备,而已林凯的插曲则是为 霍夫米勒的最后变卦埋下伏笔。这样看来,这两段并不是可有可无的闲笔, 不应受到“割爱”的命运。至于这本书是否能给读者以艺术享受,读者读完 之后,掩卷沉思,自会得出公允的结论。
茨威格生前只发表了《爱与同情》这一部长篇小说,而他把人的同情心 选作这部小说的主题,绝非偶然。早在青年时代,当他还在柏林求学的时候, 他就满怀同情深入到社会的底层去了解那些被社会摈斥、为人们唾弃的社会 渣滓的命运。他在自己的小说里以蘸满同情之笔描写这些不幸的人的身世和 遭遇,谴责这个使人遭到不幸命运的社会。他的同情心进一步发展,使他成 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青。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血雨腥风的年代里,他和罗 曼·罗兰一起,呼吁交战各国的人民捐弃民族偏见,摆脱沙文主义的影响, 停止仇杀,互相和解。他满腔热情地写出了他的名著《三大师》,赞扬敌对 国家的伟大作家巴尔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实际行动号召民族 亲善,反对战争。因此在一九三八年彤云密布、危机四伏,第二次世界大战 一触即发之际,茨威格写作这部以同情为主题的长篇小说,自然还有更深的 意思,那就是启迪人的良知,要他们勇于行善,广布同情,以制止邪恶的法 西斯匪帮用蛊惑人心的反动理论和欺骗宣传积极准备的大规模战争。茨威格 是个历史学家,研究过法国大革命等重大历史事件,写过《玛利·安东奈特》、
《玛利亚·斯图亚特》、《富歇》等一系列历史传记小说。他用心理分析的
方法研究历史,写的是民众的心理学、时代的心理学、社会的心理学。历史 的经验教训、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历使他认识到,沙文主义的狂热和 徘犹主义的情绪已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它们早就像毒菌似的侵蚀了社会 的肌体和人们的思想,只等一根火柴便可激起燎原大火。倘若它们不是蛰伏 很深,蔓延很广,希特勒怎能一声令下就使全国的犹太人惨遭灾难,被送进 集中营、关进炼人炉,六百万生灵化为飞灰烟尘!当然,并不是每一个德国 人都赞成这样的暴行,心甘情愿地助纣为虐,为虎作怅;然而面对政治的高 压,排犹的狂热,人们大多慑于声威,迫于形势,装聋作哑,委曲求全,默 默地容忍了这些令人发指的暴行。要在战争叫嚣中反战,在排犹主义的狂热 声浪中呼吁、捍卫人道主义,均须有过人的勇气,大无畏的精神。效法卡珊 德拉①,预言众人热衷的壮举乃是疯狂、终将幻灭,比随声附和、随波逐流, 不知需要多少倍的胆识。
茨威格在《爱与同情》中给我们刻画了一个被视为勇士的怯懦者的形象
作为众人的鉴戒。然而他在这里发出的反战的呼声终于未被众人听见。第二 年便爆发战争,这一次战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