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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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员女将,一位斟满了一杯酒,端在手里,先叫林炳喝一口,再叫瑞春喝一口;一位捏一块鸡蛋糕,也先叫新郎咬一口,再叫新娘咬一口。一屋子人笑着,叫着,沸腾了起来。一盏酒一递一口,来回交杯。林炳机灵,一口把剩酒喝干,罚酒才算喝完。喜娘拿出一笸箩花生来做彩头,把衣帽凤冠收了回去。
一场好戏完了,大家正想另换题目再闹,林国栋、吕敬之、老学究、吕慎之等两造婚亲媒妁以及陈公公、陈姥姥、吕进财、吕长生、吕久湘和大先生等体面贵客鱼贯而入,新郎新娘起身迎接。林国栋拱手谢客,声称天色已交三鼓,大家辛苦了一天,应当休息了。贺客们都很知趣,知道这是主人下的逐客令,纷纷离座,一边说着吉利好彩的拜年话,一边拱手作揖,告辞而去。陈姥姥乘空为新夫妇铺好了被窝儿,撒上了枣子、花生、桂圆、莲子,这才放下罗帐,道了安宁,也和贵客们一起离开了洞房。新郎新娘送到门口,金银大嫂把新夫妇推进门去,拽上了房门。结婚大典,到此就算告一段落,另外还有许多节目,就要到第二天和第三天接着再表演了。
瑞春等客人们都走了,这才回到梳妆台前坐下。自从送进洞房来以后,出了刚才的开怀一笑,她一直是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这会儿没客人了,才抬起头来,看看新房的布置陈设。刚瞟了一眼,看了看床帐,心里就觉着老大的不乐意。暗想:“我爹妈破着上千的银子给我办了这一堂漂亮齐整的嫁妆,家具不是红木镶螺钿的,就是乌木雕细花儿的。一屋子木器,只有一张大红花床是你林家备下,一房间陈设铺盖,只有一顶蚊帐是你林家做就。怎么说,总也得相称相配呀!不说螺钿桌椅配象牙床吧,至少也要说得过去嘛。打一张红木细雕的本色花床,怎么的也比眼前这张松木粗雕的花床相称些;再说,挂着这顶夏布印花的蚊帐,跟铺着的那床绣有一百对鸳鸯的神丝绣被也太不相称啦!”心里想着,不觉有些不自在起来。想到今后像这样不如意的事情,还不知道有多少,老人未故去,兄弟没分家,自己一个新媳妇,只有听人摆布没有发号施令的份儿,真不如在家里当闺女逍遥自在……。想着想着,眼睛里噙着的一包泪水,不由得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林炳见她刚才还是欢天喜地的,叫人逗得笑不成声,转眼间如痴如呆,低头垂泪,只当是头一夜的新媳妇儿,半带离愁半带羞,也是人之常情,再说自已这个表妹,起小儿就是一会儿猫脸一会儿狗脸的,变化无常,所以倒也不以为意。就叫过凤妹、喜妹来,替她卸去大妆。
洞房外面,纸剪的大红龙凤呈祥窗花下面,人影幢幢,语声嘁嘁,那是几个调皮少年在听窗户根儿。他们都是还没有娶媳妇儿的小伙子,总想隔着窗户,偷听一下新婚夫妇的情话哝哝,笑声吃吃,领略一下闺房之乐和床笫(z ǐ子)之爱的奥秘。但是一直等到凤妹、喜妹替新娘卸去晚妆,离开洞房,拽上了里屋门,接着就无声无息,再也听不见有什么动静了。洞房中画烛高烧,纸窗上灯影摇红,窗内窗外,两重天地,两个世界:房内是春到人间花弄色,软玉温香抱满怀,露滴牡丹开;窗外是深秋夜色凉似水,夜半寒露湿衣裳,耳贴茜纱窗。槛外人隔壁戏听不成,困劲儿倒上来了,呵欠连天,也就意兴索然,各自散去。
林炳中了举人,又娶了壶镇一颗珠为妻,办了一场轰动一乡、传遍全县,十分体面,热闹非凡的婚礼,接着又当上了壶镇团防局的总办,从此名声大震,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居然就挤进了壶镇街上头面人物的行列中去。对于新过门的儿媳妇,老公公碍着情面,即便有什么不得体的言语行动,能忍则忍之,并不挑眼儿刁难。新娘子初来乍到,羽翼未全,即便有不大满意的地方,也不撒泼耍赖。因此两人婚后,倒也如鱼得水,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大有无酒也陶然之势。隔个三天五天,林炳到团防局去转一圈儿,应个卯,议个事儿;平常日子,另有帮办们支应着。在家里,忙时驱童仆田间操作,闲时练拳脚刺枪弄捧,一心一意,准备明春进京赶考,献艺紫光阁①,赐宴琼林苑②,富贵功名,予取予求,俨然未点的状元、无兵的将军,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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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紫光阁──清代武举会试后,由兵部引见,在紫光阁前殿试。
② 琼林苑──园名,在开封府城西,宋乾德中建造。《宋史·选举志》载:“进士始分三日,自是锡宴:就琼林苑。”因此明清时代新进士赐宴,也称为琼林宴。
林焕自从见了翠莲之后,丽容倩影,时刻浮现脑际,婉转歌喉,依然萦绕心中。在嫂嫂面前,言谈话语之间,不时流露,动辄道及,夸不绝口,推崇备至。瑞春何等样精细人?早已看出底蕴,三句话一点,林焕倒是不遮不掩,直言不讳,还求嫂嫂玉成其事。瑞春说与林炳,转告父亲。林国栋虽然心嫌吕久湘为人油滑,家资不丰,又非书香人家,却也爱翠莲伶牙俐齿,智慧过人。况且又是林焕自己看中的人,内中有些姻缘,也未可知。于是央媒前去说合,居然一谈即妥。少不了又得合婚择吉,行定纳聘,热闹一番,忙碌一阵。
不出半月,林家连办三宗喜事,人人都说林府祖坟刚刚动工,就已经吉星高照,喜神临门,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不出三年,准是壶镇一方最生发、最兴旺、最有钱、最有福的人家啦!
第十六回
因失白银,陈焕文旅途招佳婿
为寻黄牯,吴立志只身探虎穴
林家办完了喜事,正是九九重阳,气候逐渐凉爽。浙南地区,每逢秋季,一直到阳春十月,只要白天出太阳,不刮西北风,天气依然温暖如春。金黄的丰收季节过去了,大地又换上了新装:稻茬儿豆已经结满了累累豆荚,麦田里的新苗绿油油的,鲜嫩茁壮。不错,若把深秋比初春,景色清新更宜人。秋天不像春天那样娇嫩,也不像夏天那样狂热,更不像冬天那样严酷。深秋季节,天高云淡,重阳风吹红了枫叶,绿荫深处一团一簇,两相掩映,更显出那枫红似火草如茵的江南美景来。秋风吹入丛林,松涛飒飒,与溪水潺潺(chán 蝉)相呼应;落叶片片,伴归鸦点点添晚景。真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乍寒还暖的深秋,朴素而典雅,既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团锦簇,也没有锋芒逼人的珠光宝气。大地回春,百花争艳,似乎是穿着奇装异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对谁都是笑脸相迎。但是外表的华丽,遮盖不住内心的空虚;朝开暮谢的花朵,香气浓郁的的芬芳,其实是扭捏作态,招蜂引蝶,给人以无法实现捉摸不定的希望而已。相反,深秋季节,虽然是淡装素抹,白衣皂裙,却是丽质天生,别具一格,给人们留下的是能越过寒冬的果实和种子。面对如此美丽的黄金季节,谁说“秋光秋景不如春,秋风秋雨愁煞人”呢?
春华秋实,春播秋收:春天插下了稻秧,经过汗水浇灌,秋天收获的是金灿灿的稻谷;今天播下了仇恨的种子,经过鲜血的浇灌,明天收获的是千年万代的冤仇。这就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家种仇谁家收。
蛤蟆岭上,茅草已经枯黄,菊花坟上的白菊花正在盛开,坟边今年春天移栽的四棵小松树,也已经青葱挺拔,迎风矗立。菊花坟旁边,那块孩子们管它叫做“点将台”而风水先生却认定是“天官相印”的大方石头,经过一年来的营建,大青石板盖的阴宅已经完工,只剩下甬道上石板路面的收尾工程了。花坟是按照赛神仙的图样修造的:门户森严,瓦垄成行,四角飞檐高翘,房顶螭吻①远眺,严然官宦府第,富翁巨宅。正对阴宅的蛤蟆岭大路边,是一座白石砌就的牌坊,大书“林氏墓园”四个大字,是翰林院庶吉土马富禄的手笔。从牌坊到阴宅,是一条石板横铺的甬道,道儿两旁,翁仲②冠带牙笏,石马鞍蹬銮辔,石龟石羊,依次偃卧。墓前筑一平台,大青石板铺地,白石栏杆环绕,中间设有石供桌、石香炉,并有石级和甬道相连。这墓道工程,都是细活儿,又都是大件儿,小石桥竣工以后,吴石宕三十来个石匠,除插秧割稻大忙季节歇过几天工,四月十一“地破日”按例不开山动土之外,一年来,把力气都耗费在这宗营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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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螭(chī蚩)吻──传说中龙的九子之一,似龙而无角。有些古代建筑物的屋顶上用它做装饰。
②翁仲──翁仲姓阮,秦代南海人。传说他身高一丈三尺,勇猛异于常人。始皇派他带兵守临洮,御匈奴。阮翁仲死后,始皇以铜铸其像,放在咸阳宫司马门外,后来改为石像,同样的两尊,一左一右,放在帝王墓前,达官显贵群起模仿,从此形成习俗。翁仲是武将,但是浙南的石翁仲多为乌纱朝服手执牙笏的宋代文官形象。
深秋季节,虽然霜风料峭,落叶飘零,山尖上高秆儿的茅草已经节节枯黄,可是山脚山坳,路边坡上,万根草和阔叶草之类,只不过草尖上刚刚有点儿发红,依然是耕牛最爱吃的草料。立本和立志,也种了几亩山地水田,两家合用一头黄估,农忙季节,耕田耙地;农闲期间,牛背上配一副木头架子,用它来驮运大件石料。
九月二十六日这天,本忠赶着黄牯往陵园里运了多半天石板,太阳已经西斜。这时候甬道铺完,工程煞了尾,又赶上正是刘教师的周年,立志兄弟、本良兄弟、月娥跟乡亲们备了香烛果品到坟前祭奠了一番。反正林家的活儿已经完工,只等明天本主验收结账,就算完事大吉,大伙儿全都收了工,先先后后回村去了。本忠见山坡下面青草萋萋,黄牯牛频频回头,天色还早,也不忍离去,就放缓了脚步,让老牛沿着路边且吃且走,一边嘴里唱着山歌,慢慢儿地踱下蛤蟆岭来:
黄牯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