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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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动的用的,应有尽有,怎么好意思再开口说“不够”二字?到底是天生的聪明姑娘,“心有灵犀一点通”,再加上女学士的熏陶开导,心眼儿比比干①多一窍,嘴巴子比八哥儿更会说,听她娘这样问她,脸一红,头一低,装出一副羞人答答的神情轻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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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比干──是纣王的叔父,为殷相。《封神演义》中说他的心眼儿比普通人多一窍。
“爸爸常说:好男不吃家中米,好女不穿嫁时衣。又说:富贵有命,人力难争。女儿命薄,眼前这许多妆奁,就够我折福的了。再说,舅舅家也是壶镇数得着的大户,穿的戴的,使的用的,总也不会太缺少。女儿要是有福气呢,缺什么少什么都会有的;女儿要是命薄,再多的陪送也不一定守得住。自古到今,有几户人家是靠嫁妆发家的呀?照女儿想,这妆奁陪送,无非是给父母亲争个面子光彩的意思。都说我家是壶镇首富,只要在嫁妆上不让别家压住,也就得了。前年白竹卢家嫁闺女,不知道婆家送了多少两银子的聘金。要是比舅舅多呢,咱们就不必说了;要是比表哥少,那咱们在陪送上头少于他家就有点儿不大好看了。到底怎么办合适,还得爹妈作主。”一番话,说得有进有退,好比是铁打的筲箕──点水不漏。
俗话说:知子者,莫若父。那么,知女者该是谁呢?当然是莫若母了。瑞春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壶镇通街上的姑娘就数她大。多少个跟她同年的甚至比她小的姊妹们,早都已经出阁,有的还做了母亲了。十九年朝夕相处,女儿心里惦的什么,做娘的哪能不知道?卢举人家聘姑娘,收了八百两纹银,这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事情,瑞春当然也明白。这会儿说是不知道卢家收了多少两银子的聘金,分明是不说出“咱家收的聘金比卢家还多”这句话来,而要她母亲自己去琢磨。这层意思,做娘的也清楚得很。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瑞春妈一向是疼闺女的,还能不向着闺女吗?想想瑞春的话,也确实有道理:论聘金,比人家多收二百两;论家境,卢家虽然祖上当过尚书,自身却不过是个府学训导,除俸银之外,别的进项并不多,指的还是那几百亩祖产的租谷。比起吕家又是布店又是当铺来,一个是死水,一个是活水。论全年的收入,三百亩稻田倒是能收十多万斤租谷,去皮碾白,就算能落下十万斤大米,不也一共才一千两银子么?吕家贩卖布匹,一年的红利就不止一千两,当铺里的买卖,那就更没谱儿了,遇上那不识货的主儿,拿一件价值百儿八十两银子的珍玩去当几十个大钱的事儿,也不是没有的。既然如此,在陪嫁这件事情上,即便盖不过卢家去,总也得跟卢家不差上下,才能在人前挺得起胸脯子来。如今收下这一千两聘金,不用在闺女身上,用到谁的身上?
瑞春的娘跑去跟大肉球一商量,老头子比老婆子更要脸面,一听说是给闺女添妆,还有个不同意的?当即决定:一定要盖过卢家去,让壶镇街面上的老老少少也开开眼。正好店里的伙计正好要到温州去办货,就叫他顺便找一家知名的银楼定打一副金台面、两副银台面,另外多带银两,看见有什么时新稀罕的舶来品,可以便宜行事,只管买来。第二天,又请了一帮粗细木匠、铜匠锡匠、皮棉裁缝来,只要是用得着的家伙、穿得着的衣服,可着样儿一件件添置全了。
隔不多久,老伙计从温州回来,除了新打的金银台面之外,还有一座慎昌洋行经销的大自鸣钟、一只十分精致的金壳怀表。那个年代,全中国都还在用日晷测时辰,钟表这东西,还是十分稀罕珍贵的贡品,只有深宫内院、皇亲国戚和大爵位儿的官宦人家,才有那份儿福气消受,至于缙云县,只怕还没有几家人家有这洋玩意儿呢!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同治十二年癸酉仲秋。
这一年的秋天,天是阴沉沉的天。秋雨连绵,淅沥淅沥,满腹愁怨的人,遇上这种天气,更是愁上加愁,更感心酸。真个是:窗外雨丝滴滴,窗内泪珠涟涟,秋风秋雨倍添烦,教人肝肠寸断。
这一年的秋天,地是湿漉漉的地。泥淖水坑,道路翻浆,出门在外的人,一步一滑,三步一跌,即便乘车骑马,也不免马蹄溅水,轮陷车翻。这叫做:昔云蜀道险阻,今叹胜似江南,马陷车翻人扬鞭,像煞泥牛鬼判。
就在这凄风苦雨的季节中,风雨如晦的日子里,林炳的心中却有一个他自己的春天。尽管天气依旧是斜风细雨,不停不歇,土路泥泞,又滑又粘,可是处州科试①已选,到省城杭州去赴乡试的吉日也已经择定,绝不能轻易地随便更改。反正坐的是轿,有篷有顶,干干松松,挨淋的不过是抬轿子的脚夫,大不了多花几个钱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出永康过金华到兰溪,下了船,就什么也不怕了。对他说来,阴天下雨,不是和晴天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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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科试──各县秀才在赴乡试之前的一次甄别考试,由省级主持,在州府进行。
到了择定的吉日那天一大清早,林炳穿上他表妹亲手做的衣物鞋袜,贴身带着表妹的信物佩珏,腰上挂着丈人的回定龙泉剑,打扮得威风凛凛,仪表堂堂。洗漱整冠之后,点上一炷清香,先在进士老爷的神位面前叩了头,祷告乃祖保佑一路平安,考场吉庆如意,然后用过早点,叮嘱林焕在家要听话,不可荒疏学业武艺之类,这才辞别父母,出门上轿。
林国栋亲自送出大门外来,先吩咐跟去的来旺儿:“这次你大爷赴省赶考,是好是歹,干系都在你身上。要是… 路上伺候周到,大爷高高得中回来,一定重重有赏;要是贪玩儿躲懒,有什么闪失差错,回来仔细你的皮肉!”
回头又嘱咐林炳:“出门在外,不比家居,饮食住宿,言谈话语,事事要留意,处处要小心。杭州是省城所在,又是个最繁华的去处。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许多东西那地方,必定是五方杂处,鱼龙混杂,什么样儿的人都有。到了这样的大地面儿,第一交游要谨慎,不要和地方上的青皮恶少来往勾搭;第二不许喝酒,以免酒后使性子,行凶惹祸;第三不许走秦楼逛楚馆,花费银钱事小,误了前程事大。要是祖上荫德,今科中了,火速打发来旺儿回家报信,以便及早打点祭祖迎亲;万一不中,也应该早早回家,不可留连忘返。”
林国栋的这一番话车轱轳似的来回来去地也不知说了有多少遍,说得林炳都烦了,只得一边嘴里答应着,一边上轿自去。来旺儿高高地卷起裤腿儿,打着雨伞,跟在轿子后面。林国栋站在门前,眼看着轿子隐没在山岗后面,这才擦干了两行老泪,转身进门儿去。
“子路不说”老学究虽然一辈子没考上举人,前前后后却不止一次地凑盘缠到省里赶过考。林炳还没有动身,老塾师就巴巴儿地找上门儿来,详详细细地给他指点哪儿歇脚,哪儿下船,杭州的客栈哪家便宜,饭馆儿哪家有名,连哪家的阳春面①给得多油水足都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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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阳春面沪杭一带的素面,以每碗售价十文而得名。因为俗称阴历十月为“小阳春”,因此民间常以“阳春”表示“十”的数目。
林步雪乃是一介寒儒,东摘西借凑几个盘缠去一趟杭州很不容易,一切开支花销,不得不能省则省,能免则免,住的是小客栈,穿的是老布衫,吃的是片儿川①。林炳呢,虽然是在偏僻的浙南山村中长大,不管怎么说,总也是一位富家少爷。在家里有父母亲管束着,在花钱上不得不拘谨些,如今一旦挣脱了缰绳,有如无衔之马,走出家门,俨然一字齐天王,手头又现带着二三百两银子采办婚娶用品,一生中又难得几回进省城,不趁此机会痛痛快快地乐上一乐,更待何时?因此林炳到了杭州,住的是联升客找,吃的是西湖菜馆,听听戏,划划船,日子过得比神仙还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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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片儿川──杭州的一种廉价素面。本应写作“片儿汆”。“汆”是放在水中煮的意思。但是“汆”字在杭州读作t ēn ɡ,所以写作“片儿川”。
下场之前,林炳倒还有所顾忌:全省七十五县的学武生员云集一堂,谁知道有自己的座次没有?等到三场下来,见过了高低,心中有了实底儿,知道各县生员的武艺也不过如此,估莫着自己也不至于太落人后,反倒不着急了。
那年头,各县学武的生员能够出得起这笔盘费进省来赴考的,有几个不是富家阔少纨绔子弟?这些毛头星们一齐聚集到省城里来,绝大多数没有家里大人跟着,手头又都有几个钱,每天里茶楼酒肆,戏馆行院,这… 家进,那一家出,稍不如意,纠集起一大帮人来,一哄而入,闹一个天翻地覆。三年… 度的考生闹考,是例有的常事儿,连有司衙门也奈何他们不得。既无来头又无靠山的戏馆妓院,不得不临时出外去躲避一时,等散了考放了榜再回来,当时就叫做“躲考期”。
林炳本不是什么规矩本份的人,进省来以后,又交了一批狐朋狗友,先看看,后试试,再经朋友们一怂恿撺掇,打茶围,吃花酒,开条子,叫姑娘,样样事情也都见识见识,早把临行前林国栋谆谆嘱咐的那一番言语,全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放榜前一天,林炳正打算约请几个新知租一条游艇叫几个船娘去逛逛西湖胜景,刚迈出店门儿,迎面来一个宁波生员叫田茂林的,引着一个水手模样的人来找林炳。让进屋里坐定,田茂林开口说:
“有一宗好买卖专来作成林大哥。我这位乡亲,一向在洋人的货船上混碗饭吃,捎带脚自己也带点儿货。昨天他给我送来了一件法宝,我倒是真想自己留下,只可惜手里没钱。你我一见如故,这两天又尽是叨惠你的,如今有了好东西,不能不先想着你老兄。”说着,示意那人把东西拿出来看。
那人憨笑着,撩起上衣,打腰间解下一条二寸来宽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