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4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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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就帮我挑水──我父亲当了官以后,口味越来越高,凡是做饭、沏茶的水,绝不用井里的,说是井水有土腥味儿,一定要在天亮前后到山溪里去挑,而且把这一任务分配给我,作为我的体格锻炼项目之一──谢三儿见我每天清早起来,头一件事情就是用一对儿煤油桶改造的铁皮水桶到溪边去挑水,可怜我这个小少爷,就到房东太太那里去借来一对儿大水桶,只三挑,就把我家那个半大水缸挑满了。据他自己说,他在师傅家里“学艺”,除了外出“干活儿”之外,就是什么家务都要做的。又说他后来有那么多“外家”,除了他人长得漂亮、手里有花不完的钱这个“有利因素”之外,他的勤力,也是到哪家哪家欢迎的要素之一。
那年月,我家烧的是木柴。从市场上买回来的木柴,粗的像大腿,细的像胳膊,不能直接烧,非得劈开来不可。这宗活儿,父亲也分配给我,算是我的体力锻炼项目之一。我人小力气弱,一次只能劈十几根,仅够母亲一天烧的;带有疙瘩的和一些弯七扭八的树根劈不开,就只好放在一边儿,以后遇有乡下的亲戚进城来,再请他们解决。谢三儿见我天天劈柴,一次又劈不了多少,就从我手中把斧头接了过去,一口气儿竟把我家所有的劈柴连同那些树根、疙瘩全都劈开了。乐得我母亲眉开眼笑的,连连给他道乏,还特意给他炒两个好菜,打出一壶酒来给他喝。这一来,可真是投其所好了。他这个人,吃饭不讲究好菜,只希望每顿饭都有半斤到一斤酒──也不要什么好酒,只要绍兴花雕就十分满足。他住在我家,每天好饭好菜地给他吃,如果凭空提出还要喝酒,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就主动帮我家干活儿。我母亲懂得了他的意思,也不用他主动提出来,每顿饭都会给他一壶酒喝。
四、姐夫和小舅子之间的争执
谢三儿见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也知道我家绝不是他可以久留之地,一天吃过晚饭,趁我父亲还没有外出散步的工夫(我父亲每天伏案写状纸,很少活动,吃的又好, 人越来越胖, 所以晚饭之后必定要出去慢慢地沿溪边环绕一周),找他“谈判”来了。他们俩这一次的谈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所以虽然已经事隔半个多世纪,我依然记忆忧新,至今没有淡忘。
那天,他找到我父亲,脸上并没有一丝儿笑意,也没有半句感谢的客气话儿,开门见山地说:“我的病和伤都好了,什么时候把我送去给张祖江,你瞧着办好了。我是你保出来的,绝不会从你家逃走。我们做贼的两手空空,就是这一身骨头硬,自己的事情,决不拖累人家。你放心好了。”
我父亲听他这样说话,也没有好脸色好声气给他,板着面孔冷冰冰地说:“我保你出来治病,是看在同是东乡人的份儿上,并不等于我们已经承认你是我家的亲戚了。承认不承认你是蔡家的人,那是他们蔡家的事情,跟我们吴家可风马牛不相及。作为一个同乡人,既然保你出来了,病也治好了,我觉得也还有责任劝你几句:爹娘父母生你四肢齐全,聪明伶俐,天下的行当那么多,干点儿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去学偷?退一步说,要是你能够改邪归正,从此走上正路,我不但可以不送你回拘留所去, 还可以出面到蔡氏宗族中去说说,让你回到蔡家去归宗续谱。可是像你现在这个样子,谁敢出面去说呀?”
谢三儿听我父亲这么说,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好意。那些多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咱们今天不要再提它好不好?我是谁家的儿子,只要我母亲、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姓爹的姓还是姓娘的姓,其实都是无所谓的。别人承认不承认,那就更无所谓了。自古以来,都是做了大官儿的人才会有人来认亲联宗,像我们做贼的,地位低下,名声难听,明明是同宗的族人,还不肯相认呢,何况我这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所以我自从懂事以来,自从母亲告诉了我的身世以后,就没有想过要跟哪个有钱有势的宗族认过亲。我也退一步问问你:即便我‘学好’了,蔡氏宗族也承认我了,请问你是能给我争来一亩田呢,还是一间房?我知道,我父亲当年把他名下的田地房产都折价卖给你老丈人了,这些产业如今都归你大舅子掌管着。要想蔡氏族人承认我这个私生子,只怕你大舅子这一关就打不通。所以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儿,都是不着边际的空话,没有任何意义的。再退一步说:你也别以为只有你干的才是好事,我干的就都是坏事。说一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不论是三十六行还是七十二行中,都有我做贼的这一行,却没有你当律师的那一行。你们当律师的,嘴巴上说得漂亮,什么保障人权哪,维护法律的尊严哪,戳穿了说,还不是谁给你钱你就帮谁辩护?自古以来,王子犯法,就没有跟庶民同罪过,倒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拜师傅磕三个头,学的就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要让这个不平等的世界稍稍平等一些,补足了天理的无理,王法的不法。比较起来,要照我说呀,干我这一行的,且比你干的那一行要高尚得多、干净得多呢!”
在我父亲的一生中,恐怕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于指责他的职业不高尚的。可是仔细想想,谢三儿的话,即便不占正理,至少“歪理”是十足的。我父亲无端受了这一顿抢白,损伤了他的自尊心,不由得勃然大怒,登时放下了脸皮,拍着桌子大骂:
“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我好心好意保你出来,把你的病和伤都治好了,又好言好语开导你,你不说从此改邪归正,反而倒打一耙,损起我来。既然你自甘堕落,可怪不得我。我已经尽到劝说的责任了,你听不进去,那也没有办法。明天你就给我回拘留所里去吧!”
谢三儿却没有发火,依旧笑嘻嘻地分辩说:“我本来没有找你说这些事情嘛,是你自己要跟我讲理呀?既然要讲理,总不能单听你一个人说吧?你说你的理,我也可以说说我的理;有理没理,也可以评一评嘛,发什么火呀?你要送我回拘留所去,我随时都可以跟你走,迟疑一下的,都不是好汉。”
我一看情形不好,这里又没有我说话的地位,赶紧去把母亲叫来,才算把他们俩的一场争执暂时平息下去了。
第二天,父亲倒是没有把谢三儿送回拘留所去。这一方面是母亲求了情,打算由她亲自出面来开导劝说谢三儿,一方面是我父亲最近接到湘鄂赣边区挺进军司令王陵基的邀请,要他到江西去当军法处处长,正忙于处理未了事务,顾不上别的事情。
那天是星期日,我在房间里做功课,母亲把谢三儿叫进来,面对面地坐着,苦口婆心地劝他。谢三儿在我母亲面前,倒不是那么犟,也不跟我母亲讲他的“替天行道”,只是说他从小儿学的就是偷,除了偷,别的他什么也不会。我母亲也很为这件事情恼火,前两天,还为了要爸爸给谢三儿介绍一个正当工作而挨了爸爸一顿数落。爸爸说,祖辈上传下来一句老话, 叫做:“坑蒙拐骗可别偷,吃喝嫖赌可别抽”;世界上,只有偷东西和抽鸦片这两件恶习最难改。因为偷窃不需要付出什么艰辛的劳动,只是一举手之劳,别人的财物就变成自己的了;抽鸦片呢,那瘾头能把人拿住,逼得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特别是像谢三儿这样的专业惯窃,从小儿学的就是偷,一偷偷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经是积重难返,恶习难改了。何况他除了偷之外,还喜欢赌博、喝酒、嫖女人。这样的人,对国家、对社会只有坏处而绝不会有好处的。把这样的人介绍出去,第一是他根本就不会干什么正经的事业,第二,即便他勉强能够干点儿什么,肯定也是过不了多久就会故态复萌,原形毕露,早晚连介绍人都要跟着吃亏倒楣。他反过来劝妈妈:对这种人类的渣滓,不能抱太多的幻想,尽管他是你血统上的堂房弟弟,也只能看开些。咱们把他从牢房里保了出来,救了他一条性命,又把道理都给他摆明白了,总算尽到了咱们做亲戚的责任,听与不听,改与不改,那就全在他自己了。
我妈是个善良的女性,总不相信一个人如果有正当出路竟会自愿做贼的。今天的劝说谢三儿,正是她不相信一个人会自甘堕落的具体表现。
谈话到了关键问题上果然卡住了。于是谈判又一次进入了僵局。
那时候,我已经迷上了看小说,一部《水浒》,反复看了三遍,虽没有背得滚瓜烂熟,一百单八将的故事却都说得上来。另外,根据自己观察社会和阅读书籍的体会,对于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也有与众不同的看法。
首先,我认为人是立体的,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其次,我认为好人和坏人在某种因素和条件下是可以互相转换的。谢三儿来到我家一个多星期,跟我的接触最多,我对他的了解也最多。照我看来,这个人性格坚强,爱憎鲜明,连一点儿奴才相也没有;人情味儿倒还挺浓的,你对他好一分,他会对你好两分、三分甚至四五分。开头儿几天,我也为这样的人能干什么事情而苦苦地思索过;后来,忽然想到:他既然拜时迁做祖师爷,何不让他也像时迁一样去做细作,去“盗甲”,从而变有害为有利呢?可惜的是,他没有出生在梁山好汉时代。今天听母亲和他谈话,又一次在“干什么”这个问题上卡了壳儿,我忽然想起:爸爸不是即将到抗日前线去么?何不把谢三儿也带去呢?像他这样的人才,在部队里,在抗日前线,还怕发挥不了他的特长么?他要是老毛病发作,有军法在那里管着他,还怕他不就范?
等谢三儿离开房间,我把这个意思悄悄儿地跟母亲一说,母亲登时也笑了起来说: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把他打发得远远的,就是出了点儿什么问题,丢人显眼也不在缙云县,怕就怕谢三儿是个懒散惯了的人,不肯到抗日前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