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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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精神一天比一天振作起来。过了六七天,病就算好利索,脸色也红润起来,只剩下将息休养的份儿了。
马有义见刘浪的病已经痊愈,又留下了一服药,关照慢慢儿补养,没什么变化他就不来了。
本良的家里,又响起了爽朗的笑声。只有月娥的眼睛又红又肿──这是几天几夜没合眼熬的呀!
过了七八天,刘浪的精神已经好多了。晚饭吃了两个鸡蛋卧的一小碗面,靠在床头上跟吴家老少聊闲天儿,下下食①。张二虎一掀门帘儿闯了进来,手里提着一篮细挂面,上面放着几十个鸡蛋,一进门就叫“师傅”,倒吓了月娥一跳,忙站起来要回避。刘浪却笑着说:
……………………
① 下食──吃完饭,坐一会儿,或散散步,让吃下去的东西往下走走,叫“下食”,也叫“行食”。
“别躲啦,就在我床边坐着吧:天天见面的人,磕头碰脑的,有什么可躲的?还不给师哥倒杯茶!”
其实,月娥也并不愿意真躲出去,只是拘泥于当地的习惯,没过门儿的媳妇儿,有点儿羞羞答答的。听刘浪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回避,可也没有站起身来招待张二虎,只是低着头在刘浪的床边沿上坐着,涨红了脸,却是本良顺手倒一杯茶递了过来。张
二虎把篮子放在矮柜上说:
“我妈叫我来看看师傅这两天胃口怎么样。她说:要是胃口开了,叫在每天晚上睡觉前吃两个黄酒卧①的鸡蛋,多搁糖,不单滋补,夜里还睡得好。我妈还说:别担心鸡蛋,我们家那几只鸡听说刘师傅病了,这两天下蛋下得特别勤呢!”说得大伙儿全乐了。本良也笑着说:
……………………
① 卧──把生鸡蛋磕进烧开的水或酒中煮成荷包蛋。
“别再送鸡蛋来啦:你前几天送来的那一篮子,还没动呢!自打刘师傅一回来,这街坊四邻送来的鸡蛋,你瞧瞧去,都快成了蛋市了。师傅病刚好,肠胃还软,一次不敢多吃,要照这样吃法,怕不得吃上几个月的哩!倒是有黄酒的话,给送几斤来,还用得着。”
二虎听说要黄酒,一拍大腿儿,也乐了:
“我说怎么样!本来我说带几斤来的,我妈说没现成家伙装,估摸着你们家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至于就光了,才没拿来。不要紧,等明天我再给你送来吧!”
本良他爹听这小哥儿俩一个劲儿地逗牙签子②,忍不住也笑着说:
……………………
② 逗牙签子──几个人在一起耍贫嘴。
“你听他这一通胡说!有这样借着题目敲人竹杠的吗?我们家今年做了六十斤米的酒,刚喝了不多点儿,还有一大缸呢!回去告诉你妈,叫她别紧着送东西来了。我们家要是没了,我会打发本忠上你家取去的。”
本良见他爹把底儿给泄了,这才嘻嘻地笑着说:
“我叫他送酒来,为的是我跟他没事儿了喝上几杯,好干架玩儿呀!”
刘浪听了,也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对二虎说:
“回去向你妈道谢,就说我的病已经好了,只是身子还软些,等腿脚硬点儿了,改日再亲自去叩谢吧!”
大家又坐着聊了一会儿闲天儿。二虎忽然想起了头些日子' 练改足旁' 火的故事来,不禁“噗哧”一声笑出了声儿。本良见他一个人在想着茬儿地乐,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说:
“有什么可乐的事儿,别一个人独乐,说出来,让大伙儿也都高兴高兴!”
二虎见问,倒不好意思起来了,腼腆地说:
“什么呀!我想起那天老神童' 练改足旁' 火的故事来了。你没听说吗?他愣说刘师傅不是得病,是有什么冤鬼缠身,要给刘师傅捉鬼呢!刘师傅,您倒说说,鬼神这东西,到底有没有哇?”
刘浪略为考虑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
“这叫我怎么对你说呢?我不知道你们家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鬼神这东西,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对信的人说来,似乎有鬼神;对不信的人说来,根本就没有鬼神。奇怪不奇怪?见神见鬼的,总是那些信神信鬼的人,我却从来没见过。许是神鬼也怕我的缘故,总是躲着我走。我这个人,从小就不信鬼神。原因也很简单: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我妈带我去拜菩萨,烧了好些个银锭。我问妈烧银锭干什么,妈说是请菩萨保佑我没灾没病,快长快大。我问要是不烧呢,妈说那菩萨就不管了。我一听就有气:合着这些泥菩萨也跟我们的县太爷一样,眼晴里就认得铜钱银子,总是向着有钱的人,向着给他送钱的人。打那以后,我就对这些阴间的大老爷们没好气儿。赶上庙里没人的时候,我就爬到神座上去,不是揪他的胡子,就是抠他的眼珠儿。这些神通广大的佛爷菩萨们,到了儿也没敢拿我怎么着。于是我自己就悟出‘诚则灵’这块匾额的真正道理来了。这一回' 练改足旁' 火,我又懂得了另一层道理,那就是所有的神童们一定不相信有鬼神。不信,你就打听打听:他自己或是他家里的人有了病,他准是请大夫看,决不会去请什么将军来捉鬼的。”
刘教师的一席话,说得屋子里的人都笑了。本忠插嘴说:
“这都是‘子路不说’说的。他老是在背地里放风声,说您来路不明,不是白莲教就是长毛头子,指不定在外面杀了多少人才逃到这深山里来……”刚说到这里,立志咳嗽了一声,本忠一扭头,看见他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把下半截儿话咽回去了。
听了本忠这冲口而出的半截儿话,刘浪不但没有发火,反而频频点头,好像“子路不说”的所作所为,早在他意料之中似的。见月娥因为二虎来了,尽低着头卷辫梢子玩儿,就故意拿话逗她说:
“小娥,听见没有?说你干爹是长毛头子呢,你说说,你怕长毛不怕?”
月娥扔下辫子,想了一想,抬起头来直看着刘浪说:
“要是长毛都像干爹这样,那长毛准是好人。我大哥小时候就见过长毛,说他们都是好样儿的,我怕什么?”
刘浪又点了点头,像是十分赞许月娥的这一番话,但却沉默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一句话没说。立志还只当是本忠说话没轻重,惹得刘浪不高兴了,又瞪了儿子一眼。好半天儿,刘浪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儿,往上坐了坐身子,十分感慨地说:
“我到你们这里来,转眼又是五年了。‘岁月催人老’,真是一点儿也不假。这回你们要是不去林家抬我,也许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你们的面啦!要是我两腿一伸,就这么死了,你们是不是也会跟老塾师那样,真当我是在老家杀了人,逃出来的呢?我在老家都干过些什么事儿,这些年来,我从来没给你们提起过;你们呢,也许是怕我不便说,也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件事情,在我脑子里反反复复琢磨过不止一次了。我倒不是不想说;一来为的是说起来话长,大半辈子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一时半会儿就能说完的;二来有些事情,该不该给你们说,我也还拿不定主意。如今离开了林家,那边的学馆就算是辞了,往后少不得还是在这边住下,不把我的来历给你们说清楚了,别说你们心里犯疑,就是我自己,也觉得太生份了,不像是一家人应该办的事儿。看起来,今天是话到嘴边,不得不说,到了给你们翻牌儿的时候了。赶巧今天二虎也在这里。小娥,你先把灯油添满了,省得… 会儿添油,又打断了话茬儿。……什么?你怕我话说多了伤神?不要紧,说几句话,还累不死我,大不了明儿睡他一整天觉,不就完了吗!”
说起来,话头得从二十多年以前提起。
道光二十八年,天时不正,上海附近几个县,先旱后涝,外加蝗虫冰雹,地里的粮食棉花,晒死的晒死,晒不死的淹死,到秋后连一点儿收成也没有。第二年夏天,大伙儿都盼着有个好年成,没想到一连又下了五十天大雨。那雨呀,一根根都有筷子那么粗,下起来就好像瓢泼似的。老人们都说:像这样大的雨,总有几十年没见过了。稻田棉田全都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眼看着一年的收成又完啦!那粮店掌柜的可不管这个。地里的收成越少,他仓库里囤积的粮食就越能卖大价钱。粮价一天涨几回,苦就单单苦了咱们穷人。那年头,道儿上走不多远儿就会遇上几个饿死的人。有的一家老少死在一堆儿,连个埋的人都没有。那日子,简直昏天黑地的,有几家房顶上的烟囱在冒烟呢?只有那成群的野狗,肚子都吃得鼓鼓囊囊的。路旁边的死尸,肚子里的心肝儿五脏都给吃空了,胳膊腿儿叼得满地都是。那场面,谁见了都会伤心落泪的。路上的野狗,吃死人吃多了,看见活人都呲牙,血红的眼睛里露着凶光。没有大人带着,小孩子一个人谁敢出门上街呀!
那年头,有钱有势、囤粮放债的人家,越是闹灾荒越是发大财,每日里花天酒地,酒肉泡心。庄户人家,除了地里那点儿收成之外,还能指望什么呢?地里颗粒无收,一家大小几张嘴,也不能使秫秸棍儿支起来呀!田东的租谷,官家的钱粮,一拨儿对付过去,一拨儿又逼上门来。家里有一头猪、几只鸡的,早送到田东家里去了;有一两样值几个钱的东西,也送到当铺里去了,剩下一条破被褥,两件旧衣裳,当铺掌柜的连看都懒得看。当尽卖绝,家里再也找不出能变钱的东西了,老人直摇头叹气,孩子饿的哇哇直哭,除了坐着等死,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苏州、扬州、上海来的人贩子,这家进,那家出,手里叮叮噹噹地敲着洋钱,嘴里一个劲儿地劝那舍不得孩子的爹妈放孩子一条活命。卖了孩子的人家,扶着老人,挑着破烂儿,四处去逃荒。那年月,到处都是水旱兵灾,拖儿带女的穷苦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反正家乡呆不住了,只能漫无目的地瞎闯。谁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一个踉跄栽倒在大路边儿上,从此再也站不起来。村子里的空房越来越多,街路上的行人却越来越少了。
老百姓掉进了汤锅里,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