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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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团团拜舞。眨眼间噗地一声灭了,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只能看见火烧引线的绿色微光。紧接着掉下第二层来,也是取的吉利兆头,叫做“吉庆有余”,是个胖娃娃,穿着红肚兜儿,梳着冲天椎儿,怀里抱着一条大鲤鱼,嘻开大嘴冲观众直乐。第三层是“玲珑宝塔”;第四层是“八仙过海”;第五六两层则是《西游记》剧目“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和“猪八戒背媳妇儿”。那孙悟空的金箍棒亮晶晶,明晃晃,滴溜乱转;那猪八戒腆着大肚子,嘻开长拱嘴,背上背着一个孙悟空变的女妖精,手里还拿着九齿钉耙,呆头呆脑的样子,走一步乐一乐,傻态可掬。最后一层是“龙凤呈祥”,取的也是吉利和团圆的意思。那龙飞凤舞的姿态,那安排紧凑的画面,不能不由人暗暗纳罕这位焰火匠人的别具慧心。
红光渐渐暗了下去,飞龙舞凤统统在眼前消失,药线还在呲呲地响着,闪烁着暗绿色的萤光,却不见再有一层掉下来。就在这大家都以为已经结束的当口,忽然一盘流星①一支紧接着一支嗖嗖嗖地飞上天去,曳着一条条长长的尾巴,吐出一股股红红的火焰,像火山喷发,像万箭齐飞。在流星飞舞中,夹杂着一连三个子母连珠炮:先是“轰”地一声闷响,花炮升到空中,接着“啪啪啪”连响了三个小炮竹,最后又是“嘣”地一声,花炮炸得粉碎。当碎纸片儿带着烟硝硫磺味儿纷纷扬扬飘下来的时候,第二个子母连珠炮又升上了半空。三个子母连珠炮响完了,流星也飞光了,于是万籁俱寂,周围依然是一片漆黑。大家都沉浸在这奇异景象中,好像还在等待着什么似的,不肯散去。管焰火的喊了一声:“完啦!”场上这才爆发出一阵喊声,首先是小孩子们跑在最前面,蹦跳着呼叫着进了祠堂,去抢戏台前面最好的位置去了。接着大人们也纷纷散去,不慌不忙地走进祠堂──他们用不着着急,早在几天之前,家里人就已经在祠堂的正殿或两廊得看的地方摆好了看戏专用的高脚长凳,坐在那上面,比最高的汉子站着还要高出二三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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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流星──是一种点着了引线借火焰的喷发升到空中但不炸裂的花炮,是原始形式的火箭,可以单个儿放,也可以几十个编成一盘一起放。北方通称“花炮起火”或“起火”。
刘浪虽然来自上海,又跑遍了整个江南,但是十几年来,总是不离刀枪战场,这种浙南特有的焰火,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头一回开眼,看得也特别入神,一直到焰火放完了,眼前好像还闪现着这些由红黄绿彩色火药线所组成的奇妙景像,心里不禁十分感慨:谁说这不是科学和艺术高度发达的表征?谁说中国人的脑袋瓜不如西洋人的好使?就说这个放焰火的圆形竹笼吧,直径只有三四尺,高不过二尺,要在这里面安排那么多层五尺来高的彩色立体图案,该有多高的手艺呀!据说林国栋心疼钱,今天放的这架焰火还是最小的,要是那大的,还有九层、十三层甚至十五层的呢!这样的奇景,如此之壮观,全都是出自一些从来没有上过学的老师傅手中。这些人要是一旦读了书识了字,那该会创造出多少人间奇迹来呀!
在往祠堂走的路上,“子路不说”老夫子还在摇头晃脑地低声念念有词,吟唱着:
“美哉,奇景也!此景只宜天上有,是谁偷往人间来?美哉,壮观也!”
刘浪却在沉思:中国人发明了火药,传到了外国,好像中国人是老师,外国人是学生。但是外国人却用中国人发明的火药来打中国老师,强迫中国老师做他们的奴隶。中国人吃了多少次洋枪洋炮的亏,却还不知道猛醒,一方面是看到洋人就害怕,一方面是至今还用火药做炮竹、做流星,供有钱人家贺喜祝寿,以此点缀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什么时候中国这些不识字的焰火匠人识了字开了窍,做出比洋人的枪炮更加厉害的中国枪炮来,洋人们大概也就不敢再欺负中国人了。
戏,虽然在祠堂里面唱,祠堂外面却也热闹非常。好客的壶镇人,祖祖辈辈传下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来:只要是自己村子里演戏,在台前遇到从村外来看戏的亲戚朋友,总要给他们每人送一碗馄饨去,让他们一边吃,一边看,以尽地主之谊。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面:亲友多人缘儿好的外地看客,竟会同时有人送来两碗甚至三碗馄饨,弄得他不知道应该吃哪一碗好;也有时候出钱送馄饨的人自己不出面,却让馄饨摊的小学徒把馄饨给客人送去,以致客人吃了馄饨,还不知道是谁送来的。既然当地主人是这样好客,用不着说,祠堂门口的馄饨摊儿自然是少不了的。这些馄饨摊儿,有的是附近村落中原本赶集市的馄饨摊临时赶来做生意的,有的则是跟着戏班子一起转台子,专门做“戏台前”生意的。他们支着一个大布篷,馄饨担儿旁边放一块长案板,转圈儿放几张长凳,你就可以在这里花十个或八个铜钱吃上一碗飘着葱花儿撒上胡椒面儿又香又辣的猪肉大馄饨。
除馄饨担之外,“戏台前”还有不少的摊子,卖葱油烧饼的,卖猪肉陷儿饼的,卖豆腐丸的,卖红白姜糖的,卖油条麻花儿的,卖猪肉包子的,卖水果甘蔗的,卖应时熟食如煮白薯、熟荸荠、生熟菱角、煮老玉米棒子之类。其中有一种叫做“豆腐丸”的,可以算是缙云风味的经济小吃:把豆腐杵碎了,拌上葱花、肉末、椒盐,在碗里加山粉滚成鸡蛋大小的椭圆形丸子,再放到肉汤锅里去煮。这种豆腐丸,小孩子和牙口不好的老太太特别喜欢吃。
除了吃食摊之外,祠堂外面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许多摊子,也一样支着布篷,篷下面一张大方桌,围着一大堆人,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哄笑声、赞叹声、怒骂声:这是赌推,正在押宝①、押花会②或是推牌九。也有专门从孩子手中哄零钱的小赌摊,就摆在吃食摊的旁边,大都是一个老头儿守着两个箩筐,每个筐上各放一个大托盘,一个托盘里放着三张纸牌,这是“月亮宝”①;另一个托盘上放一个粗瓷碗,里面是六颗牛骨做的骰子。摊主可以根据孩子们的喜欢,或开月亮宝,或掷骰子,比大比小,押单押双,把从父母那里讨来买吃食的钱,一文文全都输给摆赌摊的老头儿才算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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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押宝──当时当地赌摊上最常见的赌博之一:一个铜制的四方形“杯子”,里面插入半个白半个黑的芯子,上面盖一个铜制的盖子。根据“杯子”大底座上刻的缺口与黑白芯子所对应的方向,决定所开的“宝”为哪一门,可以单押一门,也可以同时押两门。押一门的一赔三,押两门的一赔一。
② 花会──流行于江南的一种赌博,形式和方法因地而异。缙云的花会,在一块布上画一个人形,在眼耳鼻口心脐手脚等部位写上“太平”、“银玉”等三十六位古人名,另写一名纳筒中挂树上或梁上,“戏台前”的小赌摊则把刻有人名的竹签纳入竹筒中置案上,参赌者可以按人名单押一人,也可以按部位分押多人(如两眼两耳为两人,手脚为五人等),单押押中者一赔三十六,分押押中者所押人名越多则所赔越少。
① 月亮宝──扣在案上,两張是空白的,一張有一圆形图案,称为“月亮”,以押中月三張纸牌亮者为胜。
农村里演戏,几乎有多一半儿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时候,祠堂外面倒比祠堂里面还要热闹得多呢。
林国栋带着宾客们走进祠堂里面,经过一番逊让,大家在正厅的头几排高凳上落座。刘浪抬头看看舞台,台上台下点着三盏雪亮的汽灯,照得人眼花缭乱,台上台下如同白昼一般。这种洋玩艺儿,在当时的浙南农村还很少见,只有比较大的戏班、商号或是有钱人家办喜庆筵席的时候才偶尔一用。灯光照亮了台柱子上新贴的一副楷书大红对联,上联是:“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亦非我”;下联是:“扮谁像谁谁扮谁谁就像谁”。台上演员上下场的门上面横写着“出将”、“入相”,学的是隶书曹全碑的笔体。两扇门中间的屏壁上,却是一笔狂草直书“戏之耳”②三个字。那“戏”字写得比斗还大,那“之”字却写得比升还小,那“耳”字倒是写得大小适中,可是那条尾巴拖下来足有一尺多长,最后还带一个小弯儿。三个字,一个方,一个扁,一个长,大小也不一样,奇怪的是放在一起倒也挺和谐。用不着问,这都是“子路不说”的匠心和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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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戏之耳──“不过是玩笑而已”的意思。“耳”是“而已”两字的合音现象。
再看看台下,緊挨着戏台前面站着的,都是青壮年男人,趴在舞台两侧的,则是淘气的男孩子。老人和妇女大都坐在两廊或者正厅后排的高凳上。
姑娘、媳妇儿们来看戏,当然要梳洗打扮一番,穿上最新最美的衣服,衣襟上掖一条从来也没有擦过什么的花罗帕儿,嘴里嗑着葵花子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小姐妹们聊着闲天儿,眼睛却不时地瞟向四周,看看自己的相好朋友来了没有,在什么地方,是否已经看到了自己。──看戏,对她们来说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情,不能像大人或孩子们那样,听说附近哪儿演戏就可以往哪儿跑。她们虽然不下地干活儿,可是沉重的家务活儿同样压得她们一年到头喘不过气儿来:姑娘们从七八岁开始就要每天忙着绩麻打线织带绣花儿为自己准备嫁妆;一旦做了媳妇儿,洗衣做饭,舂米磨面,喂猪养鸡,晒粮食,轧棉花,腌咸菜、做酱油。杂七杂八的事情,做也做不完。人丁多的人家,衣帽鞋袜,缝缝补补,一忙就是三更半夜,可是一到五更天刚蒙蒙亮就得起来烧水做饭了,一天到晚哪有什么空闲的时间?遇上善心的公婆,能够让妯娌们轮换着去邻村看看戏,三天戏能够看上一两场,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如果在自己村子里演戏,虽然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