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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括苍山恩仇记-第2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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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牢子点着了三支香,递到了本良手里,叫他跪下磕头,向狱神叩谢辞别。他跪下磕了一个头,却不知道应该感谢狱神的什么恩情。略一迟疑,就站起来把香插进了香炉里。小牢子又把手里三张折成尖角的黄标纸就灯上点火烧着了,一面烧,一面对本良说:

“我们牢里,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给无依鬼魂烧三陌孤魂纸,往后你缺钱使,就到这里来找狱神支领得啦!”

狱神真是难得的慷慨,奇怪的大方!自打这位狱神坐镇缙云县牢监以来,有多少无依无靠的穷人蒙受了不白之冤,做了刀头之鬼?就这三张黄标纸,够哪个孤魂支用的呀?再说,狱神如果确是狱卒出身,则他那贪酷的本性,必然也不会在这些牢头禁子之下的。就这半个月才三张的黄标纸,只怕还不够他自己押宝当赌注的呢!哪里还有余钱给孤魂花呀!

辞过了青面圣者,小牢子把本良交给了牢头儿。那牢头儿在大门口的一间屋子前面站着,见了本良,出乎意料之外地居然龇着牙笑了笑,显得挺客气地说:

“吴本良,你今天要大喜了!你坐了一年多牢,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啦!在我这里,多有简慢,你就多担待吧!工夫还早,先进屋,先进屋!”说着,伸手拉开了门外的铁门闩,把本良推了进去。

这是一间临时羁押犯人的牢房,里面连个草铺也没有。屋里已经有三个人蹲在墙角里。他们分明听见本良进来,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随着门外每一次响起了恭喜声,接连又进来了十几个人。用不着说,这都是初八日一同被判处今天要“恭喜”的死囚。不久,那个骂人的大个子也到了。死到临头,他还是那么慷慨激昂,涨红着脸,好像刚刚跟狱卒吵完一场架似的。他被推进门来,不像别人那样找个地方坐下来或者蹲下来,而是挺直了腰板儿,站在正中间,一脸的怒气。他的脚镣,也不像别人那样用一根绳子提着铁链儿吊在裤腰带儿上,以便于行走和减少磨擦;他的两个脚脖子,也没有缠上布,以致把皮都磨破了,流着血。本良很喜欢他的坚强,走到他面前,轻轻地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村子的?”

大个子翻了翻眼睛,上下打量着本良,似乎在责怪本良问得鲁莽突兀,缺乏礼貌;也似乎觉得在这马上就要押赴刑场的时候,通姓名、交朋友,不单太迟了,而且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因此,反应十分冷漠,只是淡淡地说:

“我叫郑宗保,双龙人。”

本良没有计较他的冷淡,自报了姓名:

“我叫吴本良,上角人。”

没想到这句话,竟会使这个大个子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放射出一种神奇的光彩。他一把抓住了本良的手,把他拉到一边,轻轻地但是激动地说:

“我是个种田人,没学过武艺,以前不知道你。这次坐班房,才听人家说起了你的事情。没工夫聊别的了,牢房里的人都说,这次把你推出去问斩,山上的人一定会下来劫法场。你倒是说说,他们果真会来吗?”

本良压低了嗓音回答说:

“咱们叫人家关在牢里,外面的消息一点儿也听不到,来不来,我也说不准。不过这是县里设下的圈套,山里来人,动起手来,少不了要有死伤,老百姓也免不了要吃挂落。所以我看,倒是不来的好。”

“要是果真来了呢?咱们怎么办?”

“要是果真来了,咱们当然得趁机会逃活口。进了法场,眼睛要亮,腿脚要快,不要尽低着头,一有动静,站起来就得能跑。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晚一步可就跑不了了。”

“行,我们大伙儿全听你的。山里来的人,你认识,我们不认识。你看见时机到了,就下令。我们都跟着你。”

两个人商量妥当了,就把话儿悄悄儿地传给每个人,还规定了暗号:本良一看见山上的人马,就大叫“天哪”,好引起大家的注意,做好拔脚就跑的准备。此外,死刑犯押出衙门游街的时候,路过饭店餐馆吃食摊,大家一定要多讨些吃的,把肚子吃饱了,好有力气格斗逃跑。

三十五个人陆陆续续地都到了,好像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了一块木板,“兴许有人来救”的消息使大家心情为之一振。就连最早进来的那几个精神颓丧的人,眼睛也明亮起来了。

那牢头儿就在牢门外面站着,等待典史来验看、太爷来提人。在他看来,这些人不久就要掉脑袋了,再也不怕他们串供了。所以明明听见他们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也不来制止。他哪儿想到,这些死囚的最后一次“串供”,居然是要大闹法场呢!

人人都在做逃跑的准备。郑宗保脱下一件破褂子来,撕成布条条,搓成一根绳子,把脚镣上的铁链儿吊起来,又把脚脖子用布条缠好了。自打一进监狱,他就没惦着活着出去;砸上了死镣以后,这些皮肉上痛痒的事情,他根本就不去理睬。这一回有了盼头,他不能不结扎得溜索一些,连裤腰带儿也紧了又紧。他想到:万一有救,那就不是一跑了之的事情,而是回过头来拼个你死我活的事情啦!

过了有半个来时辰,这才来了几十名衙役,各各手持刀棍铁链儿,由快班班头张胖子带着,到大牢来提人。这时候,典史袁正纲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当即收下提票,让牢头儿把人犯一一点交清楚之后,果然闲事不管,回家念佛去了。

从大牢到大堂,另有旁门相通,用不着经过街上。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大堂前面,又被关进了去年正月初八日呆过的东廊那间候讯房里,一关又是半个多时辰。

今天是八月十五,合衙上下都到万寿宫里朝拜去了,所以直到辰牌过后,才听见堂前落轿卸杠的一片混乱嘈杂之声,宣称官员们朝拜结束,回衙来也。

不久,一阵梆子声响过,随着一声凄厉的“带──死──囚──”候讯房打开,张胖子带着一帮衙役,两个伺候一个,把犯人们又带出了候讯房。

大堂前面,露天地儿里放着一张条案,案上一方硃砚、一支硃笔,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千百年来流传的规矩:判斩的官员,只能站着,不兴坐着,所以只设公案而不设椅子。金太爷朝珠朝靴,冠带整齐地站在条案的后面。条案两旁,一边站着一位文案,一边站着新任守备林炳──他今天是监斩官,依旧是接印时的那一身打扮,里面穿着麻布孝袍,外面罩着花衣吉服,腰悬七星剑,身藏莲蓬枪,果然是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凶神归位,一切就绪,这露天的、不设座位的“最后一堂”,开始了。

金太爷一动不动似睡非睡地站在公案后边,半闭着眼睛,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文案递上一块犯由牌来,那上面已经用墨笔端楷竖行写好了“斩决叛逆犯一名吴本良”十个大字。奇書网金太爷眼皮儿微微一抬,轻轻地说了一句:

“带死囚吴本良。”

两名衙役把本良推到了案前强迫他跪下。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金太爷脸上冷若冰霜,毫无表情,轻声地问。

“吴本良蒙此不白奇冤,死不瞑目。今生不能相报,十八年后,咱们后会有期。”

金太爷吃了一惊,身子微微往后一仰,眼睛居然睁大了许多。两旁站班的衙役,齐声喝起了堂威。林炳冷笑一声说:

“不必等十八年后了,有本事的,你明天就来,我随时恭候!都死在眼前了,还执迷不悟!”

金太爷觉得此话不祥,正要发作,却又忍住了,用斜眼瞅着本良说:

“既是没什么要交代的,不必啰嗦!斩!”

说着,提起硃笔来,把那犯由牌上的“斩”字和“吴本良”这三个字各画了一个红圈圈。由于心神不宁,在末了儿一个“良”字上没画圆,成了鸭蛋形了。

判完了斩旗,张胖子端过来一碗长休饭、一杯永别酒,连同一双筷子,一起放在本良面前。林炳又冷笑一声说:

“吴本良,这是你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顿饭了,吃饱了,好去闯鬼门关。再要想吃呀,下辈子见啦!”

本良不去理他,把筷子在饭碗里一插,左手端饭,右手端酒,同时高举过头,然后把酒在地上一泼,酹了个半圆形,再把饭端端正正放在面前的地上,仰天祝祷说:

“本良无能,生不能为民锄奸除害,抱恨终生,懊悔不及。临终之前,情愿以此一酒一饭敬献天地,但求皇天后土保佑我造反义军节节胜利,反上京师,杀尽天下赃官恶霸,子民百姓永世得享安康!”

大家懂得,这种“永别酒”的里面兑有药粉,喝下去就会神志不清。要是不想死,是绝不能沾嘴的。本良的这一番话,把两旁的衙役们都听呆了。林炳听了,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指着本良大骂:

“反贼!就凭你这两句话,就应该判你个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杀了你这个反贼,我马上发兵去剿山,不踏平白水山,荡平雷家寨,我誓不姓林!且看是你姓吴的厉害,还是我姓林的厉害。──只可惜呀,你马上就要进地狱了。我这里摆酒庆功,你也看不见了。”

金太爷见林炳身为监斩官,还在根死囚一答一对地打嘴架,实在太有失身份了。眉头一皱,抓起案上的犯由脾,就扔了下去。张胖子接着,亲自拿绳子把本良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又把犯由牌插在他背上,两名衙役一左一右,连拉带推的,把他拽到西廊下去了。

西廊下,有两个剃头匠在那里等着。按照不知哪一年流传下来的习惯,死刑犯押赴刑场之前,还要给犯人打扮打扮,其目的,是要显示犯人在牢狱里没有受到虐待,依旧是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剃头匠按照师傅的特殊传授,知道应该怎样打扮死囚。他们把死刑犯的脑门儿剃亮,把辫子打开,用梳子把头发先拢到头顶心儿上,刷上用“刷废”浸泡出来的那种梳头专用的胶水,把头发挽成一个鸭梨角儿,并不梳成辫子,却插上一朵红纸花儿,就算是打扮完毕,等着押赴刑场了。

下余的三十四人,都学着本良的样子:酒,全泼在地下,饭,全供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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