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2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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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一飞一看是这情景,先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接着就有几分恼怒起来,对小虎怒喝一声说:
“你这是干什么?一个穷老婆子,又不是暗探细作,别把她吓着了。”
小虎闪开了身子,翻着白眼珠嘟囔说:
“谁知道她是不是奸细?她要是心中没鬼,见了咱们,躲什么!”
雷一飞不去理他,管自过来一面搀那老婆子,一面说:
“你这个老安人①,这么大年纪了,还爬到这山头上来干什么?快下山去吧!不是我吓唬你,这山上野兽多,天色晚了,仔细伤了你!”
……………………
① 老安人──缙云人对老年妇女的通称,不分贫富。
老婆子惊恐万伏,听雷一飞说话和气,才慢慢儿地抬起头来。只见她脸上爬满了皱纹,已经是七十开外的人了,瘦得皮包骨头,高撑起两块颧骨。她那浑浊昏花的眼睛看了看雷一飞,又看了看小虎和大伙儿,干瘪无牙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有气无力地感叹着说:
“十六年了,我是一年一趟,没一年断过。往年有我儿子,还有那苦命的孙女儿一起来,山好像没有这么高,路好像也没有这么难走,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孤老婆子,这山也欺负我!我从清早上山,这早晚才爬到这山头上来。吃人的野兽,原先我只当是天下最可恨最可恶的了;没想到不长人心的人,比野兽更能吃人呢!野兽吃了我儿媳妇,还给我留下几根骨头棒儿;大老爷吃了我儿子,马老爷吃了我孙女儿,可连骨头也没吐一根啊!像我这老不死的穷婆子,还不如叫野兽吃了的好呢!”
老婆子一面唠叨着,一面抽泣着,眼泪不断地从她那枯涩塌陷的眼窝中流淌而出,好像别人对她的身世、一家人受的苦难全都清楚似的,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令人摸不着头脑。雷一飞顺着她的话茬儿,引水归渠,回到正题儿上来:
“说得对呀,老安人!山上的虎豹要吃人,山下的豺狼也吃人。这叫做‘天下乌鸦一般黑’:有钱有势的老爷啊,总是拿没钱没势的穷百姓当鱼当肉一口儿吞下肚子里去的。听你说话的意思,你的一家,有被野兽吃掉的,有让太爷老爷吃掉的,如今只剩下你一个啦。你是哪个村子的?你说的大老爷和马老爷,都是谁呀?”
老婆子又累又饿,刚才又吃了一吓,两条腿更像面条似的,连站都站不住了。雷一飞把他搀扶到一块平整些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把破篮子放到她的脚下。她抬眼看看四周,围着她的这一群青年山客,一个个全都带着三分笑,面目和善,就连刚才把她追得没地儿躲的那个面目可怖的人,这会儿也傻呵呵地咧着大嘴,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答。她撩起破衣裳的里襟,擦去了汩汩而流的泪水,长叹一口气儿,悲愤地说:
“我就是这南山脚杨村的人。你们只要到杨村去问起老穷婆,我家的这些伤心事儿,全村老少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印把子攥在人家的手心儿里,咱穷人有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流,没办法呀!十六年了,为了躲祸,我那儿媳妇进了虎口,三个孩子只剩下了一个。我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谁想到天杀的马富禄还是不肯放过她,不单把她抢走了,还连我的儿子也一起给治死了,只留下我一个孤老婆子讨口过日子。天杀的马富禄哇!不得好死呀!”
一番话勾起了老婆子更大的伤心,止不住大声号哭起来。大伙儿又七嘴八舌地劝慰了一番。雷一飞听说她是杨村人,又说是十六年前儿媳妇进了虎口,不由得心中一动,十分同情地说:
“老安人,你说得真对呀!朝朝代代,祖祖辈辈,印把子都是攥在有钱人的手心儿里,咱们穷人只好吃苦受罪干生气。我们山客,吃的苦就更不用提起了。早年间,我们山客连盐都吃不上;要吃盐,得拿麝香去换哪!我们造了几次反,才换来今天吃盐可以拿钱买这么点儿方便和好处。可你哪儿知道,我们前前后后一共死了多少人哪!直到今天,官府里还骂我们是野人,是蛮人,不许汉人跟我们往来。咱们两家村子挨着村子,也不过五六里地,可咱们谁跟谁也没有往来。你家里的事儿。我们连听也没有听见过。要是你不拿我们当外人,马富禄是怎么害得你家破人亡,你给我们说上一说,没准儿我们还能给你帮上点儿忙呢!尽管早先咱们谁也不认识谁,我们又是山里的畲客,不过,有道是山上的藤萝藤牵藤,山下的大树根连根,千样不同,万样各异,都受官府豪绅欺压这一条,咱们都是一样的啊!”
老婆子再次撩起上衣的里襟来擦去了眼泪,端详着眼前这一张张善良的、富于同情的脸。正像刚才雷一飞说的那样,这些年来,在她一家几度遭受奇冤大祸的日子里,同情和支持她的,不都是跟她一样的穷邻舍穷乡亲吗?对眼前这些山客,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她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没什么可以害怕的了。她只想在自己死去之前,把自己一家人的苦处,把马翰林的黑心肝,如实地说给大伙儿听听,好让大家不再上当受骗。她知道,她自己是无力来替死去的家人报仇雪恨了;但是她还有一张嘴,她要把自己一家所遭受的苦难告诉大家,让大伙儿都来看看马翰林的良心有多黑,心肠有多毒。也只是为了这个缘故,她才有这份儿勇气和力量顽强地活了下来,以乞讨为名,走村串乡,四处去数说马翰林的“德政”。今天在这个山头遇见的,虽然是一帮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畲客,但是整座白水山都属马翰林所有,他们既然也住在白水山,少不了也有跟马家打交道的时候,给他们说说自己的这一篇血泪账,叫他们也知道一下马翰林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也可以少吃点儿亏,少上点儿当不是?
老婆子一想到自己负有戳穿马翰林鬼画皮的重任,立刻忘了劳累和饥饿,正了正身子,两手捏着拳头,长叹一口气,开始了她那一字一泪的叙述。
你们这些住在高高山头的畲客乡亲们,打的是活货,种的是苞萝①,哪儿知道我们住在山脚下的穷人吃的是什么苦招的是什么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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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苞萝缙云方言,玉米。
我今年七十岁了。自打三岁那年公爹把我背到杨村来当小媳妇儿②,我不单不知道娘家在哪里,自己连个名字也没有。小时候,村里人都管我叫“小穷妹”;长大以后圆了房,“小穷妹”变成成了“穷嫂嫂”;如今老了,人人都叫我“老穷婆”。我这一辈子,就跟这个“穷”字分不开家!单单穷,倒也不怕,穷人穷骨头,人穷志不穷。只要不是懒人懒骨头,就会人勤地不懒。我们夫妻加上公婆四个人,一心只想躲开穷,哪儿顾得上歇一口气儿啊!我们住在山脚下,现成的田地租不起也没地方租去,一家四口就没日没夜地开山荒,种上苞萝、白薯,尽管一时半会儿的躲不开穷,只要能躲开饿,也是好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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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小媳妇儿──指童养媳。当地的童养媳,习惯上都是由公爹到娘家去背回来的,所以文中用了一个“背”字。
我们山下人从祖辈那里传下来的规矩,都知道开山荒头五年不用交租子,也用不着去跟山主打招呼。如果五年之内荒地种不熟,收成不好,可以另换一块地再开再种种;如果收成还行,这才找山主订租约,讲定一年交多少租子。老天不负有心人,加上我们一家四口把汗水都撒在这块地上了,我们开的那片荒地,长的苞萝一尺多长一个,白薯五六斤重一块,收成比山下还好。这样过了五年,开的荒地越来越多,收的粮食也一年比一年多了。家里翻盖了茅屋,还喂了一头猪,眼见得日子好过起来,真的快要把“穷”字给躲开啦!
到了第五年的秋天,苞萝、白薯长得比哪年都喜人。我们一家四口一边打算收秋,一边合计着想请地保做中,跟山主去订合同,从第六年起开始交租子。没想到人家比我们先走一步,没等我们上门儿去找他,地保带着马家的账房先生找我们来了。他们愣说我家开的生荒地全是熟地,头一年就得给东家上租。还说我家不言不语儿偷偷儿种了他家五年地,不加倍罚租就算客气了。在杨村,我家是外姓人,地保当然是向着马家说话的。管事的先生一拨拉算盘,单单五年的地租加在一起,不算利息,把我们全年的收成全交出去还差得远呢!这样的冤枉债,谁肯承认?我公爹不服气,顶了几句嘴,当场就叫马家的家丁一根麻绳捆翻,送到县里去了。
县衙门里的大老爷,跟这些粮绅大户们都是共一个祖宗、伙穿一条裤子的,还能向着我们穷人说话吗?结果是关了三天,审了两堂,打了四十大板,写了一张欠据,这才放了出来。等到我男人去把爹背回家来,爹已经不会说话了。我婆婆一见,当时就吐了血。第二天,马家就带人把地里的苞萝和白薯全都收了去,算是补交两年半地租的本息。我忙把大肥猪轰到野地里去放,总算没叫人逮走。可是接下来公婆吃药、买棺材、出殡,一头大肥猪还是不够。旧账加新账,一家人穷得比先头更加穷了。
从此以后,我夫妻两口子,不分白天黑夜,拼死拼活,只要是能挣钱的事儿,不管多脏多累,我们全干,盼只盼早日把这一屁股两肋的债还清了,好奔自己的日子。可就是这么卖命,我们一家人依旧叫人家牢牢地压在账本子底下,翻不过身来。每到年底一打算盘,总是旧账之外又加新账,利滚利,利加利,债不但还不起,反而越欠越多。这样的阎王债,真是一生一世也还不清啊!
我家里一天穷似一天,村子里的地保就说这是我的“淘箩命”给招的,是我“穷妹”的名字给妨的。
过了几年,我生下一个儿子。为了生气,也为了不认命,我给儿子起了一个大名叫“招财”,小名儿叫“填债”。我们家,就这样招财、填债,越填越穷,越穷越填,填到我儿子也有了儿子的时候,我家里究竟欠马家多少租子多少债,我已经闹不清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