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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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人们怀着希望、草木做着好梦的时候,西北风陡地刮了过来,落叶在脚下婆娑起舞,乌云在头顶翻卷滚动,鸡飞狗跳,鸟雀啾啾,枯草瑟缩,秃枝颤抖,六出之花,打着旋儿扑到了人们的脸上,钻进了人们的领口里,一朵朵,一团团,纷纷扬扬,遮天盖地。大人们从屋里走出来,张着大嘴笑嘻嘻地望着当空;孩子们从家里奔出来,叫着,跳着,兜起长衫的下摆来,把飞雪接进怀里去,滚哪滚哪,顷刻之间就滚成了拳头大的一个小雪球,赶紧捡起来,塞进小嘴儿里……。
隆冬腊月的初雪,不但填平了地上的沟沟坎坎,也填平了人们心头的缺陷、心坎儿上的创伤!
北风呼啸了一夜,大雪飞舞了一夜,腊月二十五清晨开门出来,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积雪已经有好几寸厚了。风渐渐微弱下来,终于停止;雪却依旧像扯絮似的一团一团往下飘落,重重地砸在积雪上,似乎嚓嚓有声。“瑞雪兆丰”嘛,人们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都把笑意挂在眉尖嘴角,堆在脸上,或从眼睛里喷射出来。谁不盼着日子过得松活一些呢?谁又会跟丰衣足食有仇而情愿啼饥号寒呢?
鹅毛大雪无休无止地飘落了五天五夜。站在野地里抬头看看天,头顶上好像是个可天大的大筛子在筛着雪白的面粉。扫眼看看四周,除了青灰色的砖墙和黄褐色的土墙之外,屋顶、树干、小桥,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纯白一色。积雪逐渐地厚了起来,像一条广阔无垠的崭新棉絮,把山丘、田野,村庄统统地遮住盖严,只留下一条罪恶的小溪依旧缓慢地向西汩汩流去。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事实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往日那纵横交错、阡陌交通的大路小道儿,这会儿全都已经盖到了那条极大的雪被下面,谁也分不清哪儿是沟儿,哪儿是坎儿,哪儿是路,哪儿是田了。
大年三十儿黄昏,有人拿尺子到平地上量了一量,积雪已经超过了一尺二寸,真是缙云县少见的大雪!房屋陈旧梁柱单薄的人家,已经有人架起梯子爬到房檐儿上,拿一把翻晒粮食用的木齿儿钉耙往下扒拉着房顶上的积雪了。老人们都说:年年除夕,只扫屋里头的尘上,爬到房顶上去扫,还是头一遭儿哩!
按照千百年来传下来的规矩,不论是欠租还是该账,都得在年前还清,不能拖过年去。只要一过了年三十儿,不论该多少欠多少,大正月里是绝对不许讨账的。往年的年三十儿晚上,大门里面是鞭炮爆竹,谢年祭祖,辞旧岁,迎新年;大门外面,也还有人手提灯笼,夹着包袱,扎着裤腿儿,急急忙忙,行色匆匆,来往于村店之间,出入于街头巷尾。这些人,有的是买卖家的老板,有的是田东家的账房,手捧账本儿,讨租要债。他们知道,只要一过子时,新账就会变成了旧账,只好等到明年再说。弄得不好,就只能明年端午节前再结算了。
可是今年老天爷平空出来挡了驾:雪太深,行动不得,为了讨那不一定讨得回来的老债,掉进沟里井里淹死了冻死了,连年都过不去,那可就赔到家了。
年三十儿,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当家人照例要不停地打着算盘,结算账目。大人孩子只要看一看当家主事的脸上是什么眉眼神色,就可以判断明年一年家里的日子会是个什么景象。要是那只打算盘的手打着打着。逐渐缓慢了,哆嗦着,有气无力地拨弄着算盘珠子,两道眉毛也渐渐地拧到了一块儿去,苦涩无神的眼睛盯着账本儿一筹莫展,用不着问,这一年不是亏了,就是赔了。孩子们心里明白,今年的压岁钱,准定又会比往年更少,筹划了多少日子想在新年里买齐的心爱的东西,多半儿实现不了,或者要大大地打折扣了。
大年三十儿,妇女们除了要在灶上忙着蒸糕烧菜准备谢年祭祖之外,还得把正月新春十几二十多天中的饭食和菜肴都准备出来。当地的风俗,正月里以玩儿为主,连饭菜都是就现成的点把火热一热就吃。人口多的家庭,光是正月里吃的菜,就是好几大缸呢!此外,一家大小在新年里穿的戴的衣帽鞋袜,在年前也必须完工。有那做不完的,大年三十儿夜里不睡觉也得赶出来。即便万事俱备,等到扫完尘土祭过祖先,一家人坐下来吃年夜饭的时候,也已经是华灯初上,真正应了“年夜饭”这个“夜”字的景儿了。
吃过了年夜饭,夜就已经很深了。但是这个时候,孩子们既不能放下饭碗就去睡觉,更不能呼朋唤友四处去玩儿,按照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和习惯,他们还必须在书桌前面坐下来“抢书声”,朗朗长声地把自己这一年来所读过的书从头到尾通读一遍两遍甚或五遍十遍。他们相信,年三十儿晚上,是文昌阁魁星下界来巡查的日子。要是魁星听谁读书读得好,提起笔来在他头上连点三下,这个人就一定会三元及第的。所以,他们都不惜用最大的力气、最响的嗓门儿,像炒蹦豆儿似的一口气儿读那早就读得滚瓜烂熟了的课文,总想用自己的读书声竭力去把左邻右舍的读书声淹没。人们从“诗礼传家”的读书人门前经过,一时间,“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①“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将有何利于吾国乎?”②或者“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③之类的论孟诗文,就会穿过门窗,越过庭院,溢于户外。那些还带着奶音儿尖声地读着“浑沌初开,乾坤始奠”④或是“人之初,性本善”⑤之类的启蒙书的,则是这些书生中的“后起之秀”,也惦着那丑八怪似的魁星会看中他,在他的头上连点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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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是《论语》的第一句。
② 这是《孟子》的第一句。
③ 这是《诗经》的第一句。
④ 这是《幼学琼林》的第一句。
⑤ 这是《三字经》的第一句。
他们读着读着,先是眼皮儿有点儿发涩,上下眼皮儿老想打架;于是眼前书本儿上的一行行木刻宋体大字全都活动起来,摇摇摆摆地爬下书本子来到处乱钻乱闯,终于它们之间互相厮打起来,浑搅一锅粥,打呀闹的,挤呀撞的,最后,这些伸胳膊踢腿儿的方块儿字一下子熔化成一团了,一下子又全都不见了,站在面前的,正是那个丑八怪似的魁星,左手执斗,右手拿笔,瞪着那双十分滑稽可笑的圆眼睛不发一言,却在他所看中的这个读书郎的眉心中间一连点了三点,就扭动着腰身,蹦跳而去。那浓浓的墨汁儿,则顺着鼻梁一直流到了嘴角……。这时候,这个未来的状元公已经一头趴倒在书案上,嘴角上流着口水,在梦中追赶魁星去也。
夜深了,守岁的大人抱起睡熟了的孩子轻轻地放倒在床上。窗外,坚持到最后的那位书生,也停止了喑哑的苦读,让黑暗和寂静占领了大年三十儿的夜空。忽然,庭院里似乎响起了“刷刷刷”的声音,轻柔飘忽,隐隐约约,好像远处有人把一斗小米儿慢慢地倒进一个箩筐里去。“别是下雪子儿了吧?”有经验的老人自语着,开门出去一看,可不是么!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上却又撒盐似的下起雪子儿来啦!
“鸡鸣不已于风雨”,尽管天黑得像是在头顶上扣了一口锅,还在下着冰碴儿,同治十三年的头一声鸡啼依然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传到了四方。霎时间,唱和之声此落彼起,在白雪皑皑的江南山村中奏出了一支神奇美妙的晨曲。鸡叫三遍之后,东方微微地映出了一丝儿鱼肚白〃奇…_…書……*……网…QISuu。cOm〃,“刷刷”的雪子儿相互撞击的声音好像也在一片金鸡欢唱声中逐渐衰微下去,接着第一声赶早的迎新开门炮也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
守岁的老人赶紧摇醒了正在梦中追赶魁星的孩子,只见他揉揉眼睛一骨碌滚起身来,披上衣服,顾不得扣上扣子,就跳下床来,趿拉着鞋,赶紧拿上事先拴好了一挂小鞭炮的长竹竿儿,把鞭炮点着了,伸出门外去。凭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放过这一挂鞭炮之后,就算是新年开始了。不管魁星的笔是否已经点到了自己的头上,至少大正月里可以不用到学堂里去看老塾师那张阴沉沉的脸,更用不着摇晃着身子去读“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在两千四百多年前讲的不合时宜的道理了。这阵鞭炮放过以后,他们就可以开门出去,扑雪印①,堆雪人,打雪仗,好像这一场大雪是老天爷专为孩子们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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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扑雪印──一种儿童游戏:张开两手扑倒在较深的积雪上,使自己的头脸身手等在雪地上印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
鞭炮声中,大门开开,雪停了,雪子儿也不下了。天上的乌云凝成了垒垒大块,瞬息万变地在变幻着,翻卷着。将近一尺半厚的积雪上面,又积了一层寸把厚的雪子儿,像铺着一层珍珠似的,散射着耀眼的银光,晶莹剔透,闪闪发亮,刺得人眼睛生疼生疼的。老人们说:这叫“雪等伴儿”,几天之内,必定还有一场大雪要下来呢。
县衙门里,自从腊月二十日封印以来,三班衙役,六房书吏,师爷幕僚,清客相公们,除了留下几个人该班儿当差或是无家可归的之外,大都回家去了。丁拐儿师爷也早在封印之前就水陆兼程打道回府到绍兴老家省亲而去。金太爷虽然家在北京,被贬南下一晃又将两年,虽想回京看看,怎奈来回一趟,就是“八千里路云和月”,没有上千两银子几个月的工夫,怎能动得?用佛家的一句话来说:只好“一动不如一静”吧。丁大妹妹既然成了“两头大”的金太太,新春年下,大老爷又不打算挪窝儿,掌印夫人当然也就动唤不得。好在金太爷是个旷世无双的才子、无与伦比的奇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醇酒美人,鼻烟鸦片,花草虫鱼,牙牌马吊,猜谜行令,蹴球踢毽,样样来得,门门精通,大年下的,既无债可讨,也无租可收,每天闲来无事,不过是在“吃喝玩乐”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