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经典美文-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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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两个星期后学期结束,她就此辍学到四十里外的朱雀镇果园做小工。她乘船走的时候,我跑到桥埠下挥动断弦的螺蛳弓送她,听到圆溜溜水珠滚动的声音哽咽着消失,依稀是说赚了钱再送我一套弓箭。
等到我小学毕业这一年,阿晴的父亲去世,她才回来。两年工夫让她出落得比较窈窕,目光机灵,与人周旋像给果木剪枝一样干净利落。她卖掉鸭群,帮邹姨妈做水果生意。朱雀镇的姑父按时送半船时令水果来,春季有香水杏、黄桃、赛过珊瑚玛瑙的红白樱桃,夏天卖枇杷、香瓜和莲蓬,入秋是葡萄、水晶梨还有金橘。
这些水果她精心筛选一遍,新鲜匀称的高价送到镇上十几家大宅院里,歪瓜裂枣全剔下来批发给别的果贩。她看见我还是满脸笑容,然而不再喊阿弟,用对待所有顾客一视同仁的声调叫我的名字,清脆依旧,再没有当初的圆润。面对她招徕顾客热情的笑脸,我始终张不开嘴喊她阿姐,提起那张她承诺过的螺蛳弓。
她也一定是搞不明白我为什么老围着她转,只好请我尝蜜桃,条件也很优惠,一块钱买三个的可以给我四个。我愤恨地瞪着她的蜜桃,搞不明白为什么一切都不对了,那只无情地扔掉她书包的手一定还同时扔掉了什么,包括她的笨,她扯草扫地的满头大汗,她分给我的半块米糕,也扔掉了她叫阿弟时水珠般圆溜溜滚动的声音。
我不再靠近她,只有一次无意经过邹姨妈门口,听到邹姨妈难堪地数落她的生意做得跟姑父一样滑。她正忙着往木盆里的青菱泼什么东西,清水淋漓的菱角顿时变成鲜艳的胭脂色,一变成红菱的价钱就贵多了。她往门后暗沟里泼水,发觉我的窥视,狠狠给了我一个充满警告的白眼。
从此,我莫名其妙就有些怕她,远远地在小巷里绕开她的吆喝声。时间长了,谢光荣都发现了我的习惯,奇怪地问,你躲什么?又不是撞上于太婆。
他的意思是只有撞见于太婆才值得我们撒腿就跑。
于太婆的“坚持”
谢光荣和我同班,表情有点流里流气,所以经常被班主任于太婆修理。事实上他只是比较表面地痞一下,在我们眼里老鹰才算是一个角色。老鹰十五岁,他是个心灵手巧又老谋深算的家伙,会用木板轴承做滑轮车,用铁丝和牛皮筋做火炮枪,许多只配扔进垃圾堆的东西,一到老鹰的手里立刻创作得像模像样,然后卖给我们或者让我们拿家里的香烟来换。他喜欢叼根烟屁股在继父面前大摇大摆地吐烟圈。几年前他还不停挨揍,等成长到一定的高度,他会弄钱会打架,手腕多了一个鹰头的刺青,继父对他竟然客气起来。
有一阵,谢光荣迷上了街头打汽枪靶,输得晕头转向,怂恿我和豆丁一起找老鹰学习赚钱。老鹰课余在小天工贴纸盒标签,零票子数得唰唰响,把老谢馋死了。
但老鹰说挣这种小钱没意思,他准备挖一笔油水大的,要我们入伙。他的计划有点野心勃勃,居然打算上船摆栅敲竹杠。按江北的婚嫁习俗,迎新娘是一律要开娶亲船的,由新郎雇上一队披绸挂彩的木船,一路锣鼓喧天开往新娘所在的小镇。从镇口港汊到新娘门前的石埠,无论男女老幼随便伸支竹篙往迎亲船头一点,就算摆栅设卡,借此表达娘家乡亲对新娘的眷恋和挽留。船队也乖乖停往和摆栅人讨价还价,一般总得留点买路的糖果香烟甚至钞票才能通行。这游戏我们以前也凑热闹玩过,最多讨一把裹了红纸的软糖,不敢像老鹰计划中那样玩真的。
日子一到,我和豆丁听到锣鼓声就慌不择路,赶紧开溜。老鹰果真率领谢光荣上船设卡,他胸有成竹往迎亲船头前一挡,伴郎错把他当小孩打发,扔过两个糖果红包,他斜眼一瞥,红包扑通落入水里。对方吃了一记瘪,堆起笑又递过一整包两公斤的奶糖,照样睬都不睬,主家讪笑着请他开条件。
老鹰巴掌一晃,两岸哗然,他要钱,五十。
照规矩小孩摆栅是不能要钱的,但老鹰开创了历史——当然胜利肯定是属于他的,他有一夫当关的勇气,新郎却不敢耽误迎亲的时辰。
谢光荣凯旋归来骂我们胆小鬼,他分到十块钱,嘴都乐歪了,第二天却一头撞到于太婆手上。我和豆丁一边幸灾乐祸,一边打飞眼怕火烧到自己头上。学校没人不怕于太婆,校长都怕,校长也曾经是于太婆的学生。这老太婆瘦瘦的,精神百倍,一辈子不成家,六十多岁还舍不得离开学校。她喜欢喝茶抽烟,下课没茶喝爱乱发脾气,班长林东常常主动泡好一大杯浓茶,让她眉开眼笑,简直慈祥极了。不过她一旦训起学生,乖乖,不得了,那可是暴风骤雨呼啸而来。
“谢光荣,我警告你,你不会有好下场!抬起头来抬起头来你抬起头来!小小年纪就往钱眼里钻,害不害臊?对不对得起父母和人格……”
事后,老鹰哼了一声,未必她不往钱眼里钻?说这话的时候在西街他家的阁楼里,谢光荣抱怨老鹰害自己写了三份检讨,一份比一份深刻还无法过关。
我们非常肯定地摇头,于太婆不会钻钱眼,要不她早退休了,她老弟在上海开公司,一直要接她去安度晚年。
我偏不信邪!老鹰说。
星期天早晨,雨丝迷茫。老鹰带我们三个守在西街酒酿铺后门,他说经过观察,于太婆时常走这段路到板桥商场买菜,活该要在这里买一个教训。
他把整得谢光荣惨兮兮的那十块钱扎个针眼,穿一根钓鱼的透明丝线,隔着虚掩的门缝抛在光溜溜的鹅卵石路上,线头拽在手里。
我们躲在门后又紧张又好奇,不知她会怎么对付这张阴险的钞票。如果她弯腰去捡呢?老鹰冲谢光荣坏坏地一笑,那你的检讨就不用写了。街上很静,远远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是她。都屏住呼吸,看到一把雨伞和雾气迷茫的黑框眼镜在门缝里闪现。她拎着菜篮,忽然倒退一脚发现诱饵,以为是路人遗失的,果真不假思索弯腰去捡。她的指尖刚沾上钞票,钱却嗖地脱手飞走。她还以为是风捣乱,赶上两步继续弯下腰,猛地听到一声嘹亮的口哨。
门推开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她的表情足足有一分钟的空白,仿佛才意识到这张会跑的钞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后我看到她的手指和嘴唇褪为苍白,在一分钟里迅速衰老,迅速地战栗。
“你们!你们这些……”
她捂着脸跌跌撞撞转身跑了,伞和菜篮丢在雨里,剩下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像一齐失手摔碎了热水瓶,空气中也仿佛有爆炸的余音。只有老鹰故作轻松说我知道的,逃不出我的掌心,他的脸上有一丝痉挛的紧张和快意,让我们害怕。
第二天,我们提心吊胆进了教室,于太婆却没有来,代课的丁老师说班主任休了病假。不久她坚持要退休,离开栖镇去了上海,任谁也留不住。听说她带走了一纸箱学生的成绩册和照片,大概也包括我们三个。她走的那天,很多学生都哭了。
那天放学后我们围着沙坑打了一架。我和豆丁把谢光荣摁到沙子里,老谢拼命挣扎,突然毫无前奏趴在沙上哇哇大哭,似乎某个疼痛的开关被我们不经意地摁到,鼻涕眼泪溅出点点滴滴伤心的坑。
操场上落了很多黄黄的叶子,如果我记得不错,那一天正好是霜降。
小姨的“爱情”
最后一次凑近门缝已经到了初一年级暑假,我随父亲来到省城。父亲出差的时候,我住在洞庭街小姨家里。小姨在商业局做会计,住房宽敞,没有结婚。她那时眼角已经挂了岁月的痕迹,却不肯回头地守着一位姓唐的医生。我刚搬到她身边,感觉如同走在一个目光交织的网里。她经过的地方,总有些挤眉弄眼和嘀嘀咕咕,议论她和被她插足的那个家庭。
我还记得她在家里边织毛衣边心神不宁地等候,蓦地门铃一响,小姨漾出微笑,却又矜持起来,让我去开门。唐医生就拿着紫罗兰香水或者舞厅券热情洋溢地站在门外,每次都不忘记郑重地和一个小孩握手,风度和涵养恰到好处。
小姨陪他去跳舞,走时兴冲冲的,回来愤愤然把拖鞋踢飞到鱼缸里,把金鱼溅到地上直喘气。隔天雨过天晴又一切依旧,她继续心神不宁地织毛衣。漫长的一个星期,她没有等到任何结果,熬了乌梅汤连同一封信,叮嘱我送往协和医院。
我端起汤盆上了去医院的公交车。车窗外阳光炽烈,道路树木和广告牌都在蒸腾中哆嗦。我忍不住悄悄地喝了一口乌梅汤,不甜,含在嘴里进退两难的酸。
下班的人流淹着我,我逆流走到五楼神经科办公室,把门推个缝……
室内空空荡荡,有吊扇低沉的咳嗽。我看到唐医生独自翻着报纸,忙向他悄悄地挥动那封信。他瞥见我,夹夹眼角暗示我赶紧退出去。晚了,我这才发现,他对面办公桌边还居高临下站着一个严厉的女人,大概就是传闻中他既神经兮兮又令人同情的妻子。
“这孩子是谁?”女人敏感地问,“送信给谁?”
“不清楚,可能是找肖大夫,”他熟练地换上陌生的表情,瞟我一眼示意我进一步配合,“两点钟后再来吧,肖大夫不在……”
我猛把乌梅汤一股脑泼在他脚下,撒腿就跑。听见女人摔门骂我赤佬,也听到那个人有涵养的劝解。
回家把空汤盆还给小姨,我告诉她:“唐医生很高兴。”
她抿嘴一笑,甜甜的羞涩花也比不上。这差不多是我童年编得最绚丽的谎言,也只给小姨编织了一夜的幸福。其实她的信还揣在我裤兜里,被汗浸成惨白的一团。
两天后,有敲门声。我把门拉开一道缝,唐医生张望着候在门外。我很自然很坚硬地把门关紧。
背后门铃一声声催着。我咬紧牙,脸上有了少年的棱角。
童年的门缝是我窥视人世的第一个角落,是一页撕裂的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