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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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空洞的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说:“为什么死后要去安息之地?”
他似乎笑了,他说:“不知道。”
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自己烧成一小盒灰?”
他说:“这个是规矩。”
我问他:“有墓地的得到安息,没墓地的得到永生,你说哪个更好?”
他回答:“不知道。”
然后他扭头喊叫:“服务员,埋单。”
一个骨骼的女服务员走过来说:“五十元。”
他做出了将五十元放在桌子上的动作,对我点点头后起身,离去时对我说:
“小子,别想那么多。”
我看着他身上宽大的黑色衣服和两条纤细的骨骼手臂,不由想到甲壳虫。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其他骨骼之中。
谭家鑫的女婿走过来,双手是端着一碗面条的动作,随后是递给我的动作,我的双手是接过来的动作。
我做出把那碗面条放在草地上的动作,感觉像是放在桌子上。然后我的左手是端着碗的动作,右手是拿着筷子的动作,我完成了吃一口面条的动作,我的嘴里开始了品尝的动作。我觉得和那个已经离去世界里的味道一样。
我意识到四周充满欢声笑语,他们都在快乐地吃着喝着,同时快乐地数落起了那个离去世界里的毒大米、毒奶粉、毒馒头、假鸡蛋、皮革奶、石膏面条、化学火锅、大便臭豆腐、苏丹红、地沟油。
在朗朗笑声里,他们赞美起了这里的饮食,我听到新鲜美味健康这样的词汇接踵而来。
一个声音说:“全中国只有两个地方的食品是安全的。”
“哪两个地方?”
“这里是一个。”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那边的国宴。”
“说得好,”有人说,“我们在这里享受的是国宴的吃喝待遇。”
我微笑时发现自己吃面条的动作没有了,我意识到已经吃完,这时听到旁边有人喊叫:
“埋单。”
一个骨骼的服务员走过来,对他说:“八十七元。”
他对服务员说:“给你一百。”
服务员说:“找你十三元。”
他说:“谢啦。”
整个结账过程只是对话,动作也没有。这时谭家鑫一瘸一拐向我走过来,他手里是端着一个盘子的动作,我知道是送给我一个果盘,我做出接过来的动作。他在我对面坐下来,对我说:
“这是刚刚摘下来的新鲜水果。”
我开始了吃水果的动作,我感觉到了甘美香甜,我说:“谭家菜这么快又开张了。”
“这里没有公安、消防、卫生、工商、税务这些部门。”他说,“在那边开一家餐馆,消防会拖上你一两年,说你的餐馆有火灾隐患;卫生会拖上你一两年,说你卫生条件不合格。你只有给他们送钱送礼了,他们才允许你开业。”
随即他有些不安地问我:“你没有恨我们吧?”
“为什么要恨你们?”
“我们把你堵在屋子里。”
我想起在那个世界里的最后情景,谭家鑫的眼睛在烟雾里瞪着我,对我大声喊叫。
我说:“你好像在对我喊叫。”
“我叫你快跑。”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谁也没有堵住,就堵住了你。”
我摇摇头说:“不是你们堵住我,是我自己没有走。”
我没有告诉他那张报纸和报纸上关于李青自杀的报道,这个说起来过于漫长。
也许以后的某一个时刻,我会向他娓娓道来。
谭家鑫仍然在内疚里不能自拔,他向我解释为何在厨房起火后,他们要堵住大门让顾客付钱后再走,他说他的饭馆经营上入不敷出三年多了。
“我昏了头。”他说,“害了自己,害了家人,也害了你。”
“来到这里也不错,”我说,“我父亲也在这里。”
“你父亲在这里?”谭家鑫叫了起来,“他怎么没有一起来?”
“我还没有找到他。”我说,“我觉得他就在这里。”
“你找到后,一定要带他过来。”谭家鑫说。
“我会带他过来的。”我说。
谭家鑫在我对面坐了一会儿,他不再是愁眉不展,而是笑容满面。他起身离开时再次说,找到父亲后一定要带他到这里来尝一尝。
然后我结账了,一个骨骼的女声走过来,我想她是谭家鑫刚刚招收来的服务员。她对我说:
“面条十一元,果盘是赠送的。”
我说:“给你二十元。”
她说:“找你九元。”
我们之间也是只有对话,没有动作。当我起身走去时,这个骨骼的女声在后面热情地说:
“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
在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前,一个袖管上戴着黑纱的骨骼走到我面前。我注意到他前额上的小小圆洞,我见过他,向他打听过父亲的行踪。我向他微笑,他也在微笑,他的微笑不是波动的表情,而像轻风一样从他空洞的眼睛和空洞的嘴里吹拂出来。
“那里有篝火。”他说,“就在那里。”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天边似的望向远处。远处的草地正在宽广地铺展过去,草地结束的地方有闪闪发亮的迹象,像是一根丝带,我感到那是河流。那里还有绿色的火,看上去像是打火机打出来的微小之火。我看见一些骨骼的人从山坡走下去,从树林走出来,陆续走向那里。
“过去坐一会儿吧。”他说。
“那是什么地方?”我问他。
“河边,”他说,“有一堆篝火。”
“你们经常去那里?”
“不是经常,每隔一段时间去一次。”
“这里的人都去?”
“不是,”他看看我袖管上的黑纱,又指指自己袖管上的黑纱说,“是我们这样的人。”
我明白了,那里是自我悼念者的聚集之地。我点点头,跟随他走向丝带般的河流和微小的篝火。我们的脚步在草丛里延伸过去,青草发出了咝咝响声。
我看着他袖管上的黑纱,问他:“你是怎么过来的?”
“快九年了。”他说。
他的声音里出现了追忆的调子:“那时候我结婚两年多,我老婆有精神病,结婚前我不知道,只和她见过三次,觉得她笑起来有些奇怪,我心里不踏实,我父母觉得没什么,女方的家境很好,嫁妆很多,嫁妆里还有一张两万元的存折。我们那边的农村很穷,找对象结婚都是父母做主,两万元可以盖一幢两层的楼房,我父母就定下这门亲事,结婚后知道她有精神病。
“她还好,不打不闹,就是一天到晚嘿嘿笑个不停,什么活儿都不干。我父母后悔了,觉得对不起我,但是他们不让我离婚,说楼房盖起来了,用的是她嫁妆的钱,不能过河拆桥。我也没想到要离婚,我想就这样过下去吧,再说她在精神病里面算是文静的,晚上睡着了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那年的夏天,她离家出走,她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我出去找她,我父母和哥哥嫂子也出去找她,去了很多地方,到处打听她,没有她的消息。我们找了三天,找不到她,就去告诉她娘家的人,她娘家的人怀疑是我把她害死的,就去县里公安局报案。
“她出走的第五天,离我们村两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池塘里浮起来一具女尸,夏天太热,女尸被发现时已经腐烂,认不出样子,警察让我和她娘家的人去辨认,我们都认不出来,只是觉得女尸的身高和她差不多。警察说女尸淹死和她出走是同一天,我觉得就是她,她娘家的人也觉得就是她。我想她可能是不小心走进池塘里去的,她有精神病,不知道走进池塘会淹死的。我心里还是有点难过,不管怎样我们做了两年多的夫妻。
“过了两天,警察来问我,她出走那天我在做什么,那天我进城了,我是晚上回家发现她不在的。警察问有没有人可以证明我进城了,我想了想说没有,警察给我做了笔录就走了。她娘家的人认定是我杀了她,警察也这么认为,就把我抓了起来。
“我父母和哥哥嫂子开始不相信我会杀她,后来我自己承认杀了她,他们就相信了。他们很伤心,也怨恨我,我让他们做人都抬不起头来,我们那边的农村就是这样,家里出了个杀人犯,全家人都不敢见人。法庭宣判我死刑时他们一个都没有来,她娘家的人都来了。我不怪他们,我被抓起来后,他们想来见我,警察不让他们见,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不知道我是冤枉的。
“我承认杀了她是没有办法,警察把我吊起来打,逼我认罪,屎尿都被他们打出来了,我的两只手被捆绑起来吊了两天,因为失血有四根手指黑了,他们说是坏死了。以后他们就把我反吊起来打,两只脚吊在上面,头朝下,反吊起来打最疼的不是身上了,是眼睛,汗水是咸的,流进眼睛跟针在扎着眼睛那么疼。我想想还是死了好,就承认了。”
他停顿了一下问我:“为什么眉毛要长在眼睛上面?”
“为什么?”
“为了挡汗水。”
我听到他的轻轻笑声,像是独自的微笑。
他指指自己的后脑,又指指自己前额上的圆洞说:“子弹从后面打进去,从这里出来的。”
他低头看看自己袖管上的黑纱,继续说:“我来到这里,看见有人给自己戴着黑纱,也想给自己戴,我觉得那边没有人给我戴黑纱,我的父母和哥哥嫂子不敢戴,因为我是杀人犯。我看见一个人,穿着很长很宽的黑衣服,袖管很长,我问他能不能撕下一截袖管给我,他知道我要它干什么,就撕下来一截送给我。我戴上黑纱后心里踏实了。
“在我后面过来的人里边,有一个知道我的事,他告诉我,我被枪毙半年后,我的精神病老婆突然回家了,她衣服又脏又破,脸上也脏得没人能认出来,她站在家门口嘿嘿笑个不停,站了半天,村里有人认出了她。
“那边的人终于知道我是冤枉的,我父母和哥哥嫂子哭了两天,觉得我太可怜了,政府赔偿给他们五十多万,他们给我买了一块很好的墓地……”
“你有墓地?”我问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那时候把黑纱取下来,扔在一棵树下,准备去了,走出了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