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第2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那年年底,白松涛来我们家敲门,进门就跪下磕一头,把我媳妇吓得差点儿报警。我把他搀起来问:“老爷子?”他不会哭,只能撇着嘴点点头。磕丧头的时候不哭,真是太奇怪了。我都快哭了。我拉他进门儿,给倒了杯水儿,让他喝了两口儿,顺顺气儿。然后我问,什么时候没的?答说头天夜里,白天来找你没跟家。我又问,怎么没的,转移了?他摇摇头说,自杀了。
这件事起初给我的震动非常大,因为我觉得他那么硬朗的一个老爷子,怎么可能自杀呢。白松涛讲了事情的经过,我才知道实际上那也算不上自杀。这件事情是这样的。头天晚上,白松涛的妈妈接到一个电话,让去社区老年人活动站领什么表。这老太太十年来对白泰昆实施了24小时严密监控,寸步不离左右,上厕所、洗澡都必须让开着门。白泰昆一开始抗议:“着凉!感冒!”老太太答:“活他妈该,忍着!”白泰昆敢怒而不能言,只好开着门上厕所和洗澡了。所以,老太太并不想去,就说明儿个再说吧。电话那头十分坚持,说过了今儿就不能领了,事关重大,还是领吧,好像与医保有关。白天打过电话,你们家没人接。老太太心想,可能是开门做生意那几个小时,白泰昆生病以后从来不接电话。老头子看病要花钱,医保的事情还是得去。
结果,出事了。等老太太回来,就看见黑子满屋乱飞,拿脑袋撞厕所门,然后又飞走,叼过来铁丝、烟、眼镜、鸟笼钩等一切叼得动的东西,往厕所门上扔。老太太心道我×不好!飞奔过去一开门,已经晚了,白泰昆倒在一大摊血里,已经不动了。他右手拿着一块剃须刀片,左手捏着一片舌头。
老太太一开始慌了神,大哭起来,惊动了街坊。街坊婶子大娘来了,她才有了点儿主心骨。打电话的打电话,叫人的叫人,不一会儿,白松涛和救护车都来了。老太太临走多了个心眼儿,把黑子关起来了。要不黑子准得撞墙死了。
到了儿,白泰昆也没抢救过来。老太太照民间习俗哭天抢地一番。丈夫的夫没了,算是家里的头儿没了,夫字无头,便成了天,只好哭天。哭的时候台词一般是“你怎么这么狠心哪”“你这是为什么啊”一类。这么一哭,白松涛才醒过寐来,心想老爷子为什么要这么干?回家以后,白松涛到处翻找,想找到遗言遗书一类的东西,未果。最后他看见了笼子里关着的黑子,把它放出来,托在手上,问:
“黑子,你知道咱爸,这是为什么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隐约觉得自己有点儿要哭,但是最后就跟一个憋回去的喷嚏一样,还是没哭出来。
黑子沉默了半天,张开嘴,翘起舌头,说:
“他妈的,烦。”
白松涛哇的一声就哭了。
白泰昆这种心情,我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是大概可以理解。我大概是缺乏维生素B什么的,经常长口疮。口疮起的时候长了,我就会产生这么一种感觉:×,真他妈烦,割了算了!当然,你不被它困扰到生不如死的程度,是不会下这种决心的。因为你知道你有很大可能性会死,如果你这么做了的话。你肯定在想,他妈的,烦死了,割了算了!一刀下去,死就死了,不死再说不死的!是吧,黑子?
守灵的时候,白松涛拉着我,扭扭捏捏地说:“你这阵子能……多来看看我妈吗?”我愣了愣说,能倒是能,可是为什么啊?我这么问是因为白松涛有很多朋友,我跟他并不是特别铁的哥们儿。白松涛说,因为我的哥们儿里,只有你跟我爸聊得来。我心里一阵眩晕。自从考上了法律系,我就对身边的人的逻辑水平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都什么逻辑啊!我跟你爸聊得来为什么要来看你妈啊?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后来我懂了。
白松涛的要求挺简单,我不用跟响马上寿似的大包小包吹吹打打上门看他妈来,有更方便的办法——他们家不是卖大饼切面吗?多来买几趟就行,每回顺便聊聊天。我就这么办了。有一回礼拜天下午,春日里阳光正好,风和日丽。没什么生意。白松涛的妈妈坐在躺椅上抽着烟,黑子就在附近的地上慢悠悠地溜达,远看跟大黑鸡差不多。看我来了,大妈掐了烟站起来,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说,您还抽烟哪?大妈说,一直都抽,后来老头子病了,为了不引得他烟瘾上来,我也只好不抽了。我要了一斤切面,蹲着跟大妈一起抽了两颗烟。黑子跳上桌子对我说:
“缺斤短两!缺斤短两!”
大妈霍地站起,张牙舞爪地道:“滚你妈蛋!”黑子落荒而逃。大妈又气呼呼地坐下了。
“你知道这个东西什么意思吗?”她说,“老头子教它说‘童叟无欺,绝不缺斤短两’。‘童叟无欺’死活学不会。‘绝不缺斤短两’……你没发现它只会四个字四个字地说吗?”
“这句您还是赶紧让它忘了好。”我表示理解。
“不价。”大妈说,“忘了干吗?它会说的所有话,我都爱听。敢忘一句,看我不撅折它一条腿!”
说完,她眯起眼睛,看着黑子。黑子太肥了,走着走着,从桌子角掉了下来,扑通一声摔得半天动弹不得。你还有鸟的尊严吗?我心里默默笑道。忽然我好像又想起一件事来。就是之前我觉得“隐约不对”的那件事。那是我第一次来拜访白泰昆的时候,黑子对我说了几句话,我落荒而逃,觉得有什么不对却说不出来。此刻我才注意到,这鸟说话时,一律是哈尔滨口音!我问大妈,这鸟说话都是您教的吧?大妈点点头,又摇摇头。
“非要较真儿的话,”她说,“算是老头子教,我帮忙。我俩一块儿教的。”
两人每次教黑子说话,都单有一屋。门窗关好,上锁,关大灯开台灯。黑子如临大敌,缩在墙角。白泰昆有一块小黑板,他写,大妈念,就这样一起教。所以黑子学了一嘴东北话。我要是会笑的话,想到此处一定会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可是我天生就不会笑,就像白松涛不会哭一样。后来白松涛会哭了,我还是不会笑。
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主角是一个外国老太太,也不知道哪国的,天天到同一个地铁站去坐着,也不上车。后来保安问:您有什么事儿吗?老太太说:你听。两人侧耳倾听,列车开门时,一个低沉的男声说:“小心脚下。”老太太说,这是我先生,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可惜很快地铁就把那个声音换掉了。我还听过另一个故事,说一个女孩死了姐姐,她常年给姐姐的办公室打电话,就是为了听听“请在Beep声之后留言”那句话。我想,白泰昆死后,那只被涂黑了嘴和爪子的鹩哥可能就成了其遗孀追思他的唯一媒介。可是,它说话的语调又是大妈自己教的。只要她乐意,可以继续教黑子说下去。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干呢?白泰昆死后,黑子再也没学过新的话,但也没有忘记以前学过的东西。
我问大妈,黑子有没有哪句话是老爷子亲口教的,刚得病的时候不是还能说话呢吗?大妈想了想说,没有,从一开始就是我们俩一起教,他自己口齿不清,怕脏口。我点点头,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大妈若有所思,看着黑子不说话,也不送我。我挥挥手,拎着切面下台阶。大妈突然说:
“艾玛,怎么没有,有啊!”她站起来,“有老头子亲口教的!”
我回头问:“什么,哪句?”
大妈和黑子异口同声地说:
“他妈的,烦!”
说完,大妈朗声大笑起来,声震屋瓦。她又点了颗烟。
【注:关于地铁的故事,我们要补充的是,最后地铁的工作人员帮助老太太找回了先生的录音,进而又把列车(只有那一站)的提示音换成了原来的版本。“小心脚下”。】
(注15)搭哏(gen轻声):此处指主动跟人说话。也指别人说话时接下茬儿,或同“搭理”等多种用法。
(注16)名票:有名气的票友。票友,即曲艺行的爱好者,没有坐过科。票友的水平不一定比行里的角儿低,但基本功不扎实,又因为没有师承,不能上台面。
(注17)艾玛:大概为东北一带某种感叹词。
侠之小者(代后记)
我从小爱听评书,最喜欢《雍正剑侠图》,也叫《童林传》。这套书以剑侠客极多著称,什么三十三路名侠、四大名剑、四小名剑、云台四剑、乾坤八剑,不胜枚举。角色一多,难免就有龙套。按照一般说书的方法,龙套就是龙套,说完就得。但是剑侠图这书很特殊,按照北京的说法,每一个龙套几乎都要说一段倒笔书,讲讲他的身世来历。这些小人物的故事并不比童林身上的故事差,很多甚至比主线更精彩。东北有一位张庆升先生,他使这活儿,另有一套方法:他不讲童林,而是讲张方。张方是书里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色,张先生以他作胆,愣是把《童林传》说成了《张方传》。
这个例子说明,只要你愿意去挖掘,再小的角色身上也有故事可听、可讲。这就好比你看一个战争题材的电影,第一个镜头,一个小兵出来,乒!一枪,死了。这时候,镜头可以跨过他的尸体,讲一个波澜壮阔的战争故事;也可以推向他的瞳孔,回到他活着的时候、他年轻的时候、他小的时候,讲他一生的故事。我每次看到电影里有小角色死去,就会不可抑制地这样想。
所以,我花了点儿时间,把我生活过的地方都刮了一遍地皮,再挖地三尺,挖出一些蝼蚁般的小人物来。讲完他们的故事,还不过瘾,就去搜刮朋友们的故事、朋友的朋友的故事。这种故事讲完还是不过瘾,就去咖啡馆、酒吧、包子铺、地铁、机场、商店,一切有人逗留、有人说话的地方,偷听别人讲他们的故事。我去这些地方找故事,手到擒来,从来都是贼不走空。这些故事屡屡让我惊个张口结舌:世上竟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