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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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有生活基础的具体语言,经过提炼,不是好的文学语言吗?难道文学语言应当越空洞抽象越好吗?难道具体的语言不是有骨有肉的语言吗?
不知道可否这么说,人民大众的语言里富于生活的气息与色彩,正是我们知识分子的语言里所缺乏的。一位农民对于二十四节气,马牛羊,稻梁黍,都有一套说词。我们呢,有时候连节气都不记得。真的,我们真该到农村去,学些活泼生动的语言。我们的话剧里的语言往往欠结实,欠生动,话里没有色彩,没有形象,一句只是那一句,使人不能联想到生活的各方面,不能使听众听到话就看见图象。这恐怕又不是单纯的技巧问题。有了生活,学习了有生活气息的语言,才好谈技巧——怎么运用。
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有个谬见,主张用书本上的话给人民的语言加工,使之雅洁。后来,我才慢慢明白:书本上的成语在适当的地方也可以用,但不能完全仗着他们美化语言。在叙述中,“适可而止”这句成语是可以用的,不必改用北京的俗语“该得就得”。可是,在写两个北京劳动人民讲话的时候,也许用“该得就得”更合适一些。何去何取,决定于生活。把“适可而止”放在一位教授嘴里,把“该得就得”放在一位三轮车工人的口中,也许是各得其所。这一雅一俗的两句成语并无什么高低之分,全看用在哪里。用生活给语言加工,一定比用语言给语言加工更有好处。到生活里去,那里有语言的宝库。
拿京戏和地方戏来比较,我觉得地方戏的语言略胜一筹。在不少的京戏里,一部分语言是不精辟而还通顺,如“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之类,另一部分是不大通顺的水词儿。在地方戏里,虽然也有水词儿,可是大体上还富有民间语言的生活气息,较比朴实可喜。我说的很笼统,因为没有时间去用几本京戏与几本地方戏作具体的分析与比较。假若我说的不完全错,那就又足证明民间语言的确有不小的力量,足以作将来修改京剧剧本的参考。
戏曲有个好条件,尽管是水词儿,只要唱腔儿好,便能遮掩住语言的疮疤,使大家爱听爱唱。话剧无此条件,话剧语言因此也就必须十分考究,精益求精。写话剧台词儿,我们不仅应当在意思上字字斟酌,务期妥顺,还须把语言的音乐性发挥出来,听着悦耳,使人容易记住,像诗歌那样。话剧作家应多在这一点上卖卖力气。是呀,一些疙里疙疸的台词儿,不管多么有本领的演员,也不会念得珠圆玉润,有节奏,有感情。
(三)简练。从古典作品中固然可以学习到一些使词句简练的方法,可别忘了,从民间的语言中也能学到。我们必须留心去听。句子短,用字活,这是一。还有第二,是我们不大留意的。这就是他们能够在一句中安上一两个字,就能当好几句用。我举个例:在旧社会里,饭馆的服务员(那时候叫做跑堂的)为多拉生意,对客人总是不熟假充熟。客人坐下,他就笑着说:“今天您吃点什么?”“今天”这两个字就包括着:您是老主顾,常在这儿吃饭等等。假若他把这一大套都照直的说出来,也许会引起一个爽直客人的反感,马上告诉他:我这是头一次到这儿吃饭,用不着假充熟。这必然使双方都下不来台。只用“今天”两个字呢,意思都有了,而又不会引起反感。从前商店的售货员也是这样,顾客一问价钱,他便回答:“还是老价钱,一块二。”这句话的前半便是说,您是老主顾,老在我们这儿买东西,我们决不会欺骗您。“还是老价钱”一语巧妙地包括了好几句的意思。至于“一块二”究竟可靠与否,就不大好说了。
上面举的例子来自旧社会,思想性不强。可是,这种说法的确有很好的技巧,今天的劳动人民还会用这个说法表达新思想感情。写文艺作品不是在作报告,必须详尽无遗。我们须学会抄近路,使之简练。想起一组话,先别逐句写下来,而去想想能否找出一句,代表全组,这就可以既省话,又巧妙。是的,我们应当学习人民的语言,也别忘了学习他们的说法。人民语言的说法还有许多,我只举此一例。
我是在说文学语言问题,推而广之,有一些话也可以用在艺术各部门的问题上去。为了支援农业,画家、音乐家、戏剧家、作家都有不少已下了乡的,还有不少位即将下去。我希望大家都带着对社会主义的热爱,与对农民与农业的热爱,认真向人民学习,写出人民所喜爱的诗歌、戏剧、小说、戏曲、曲艺、儿童文学;画出人民所喜爱的图画;作出人民所喜爱的歌曲与音乐,使广大农村革命的歌声不绝于耳,战斗的故事与画图一直散播到烟村四五家,使六亿五千万人民欢欣鼓舞,意气风发,携手向社会主义迈进;这一代好,下一代更好;风流文彩,江山万古多娇!
越短越难
怎么写短篇小说,的确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自己就没写出来过像样子的短篇小说。这并不是说我的长篇小说都写得很好,不是的。不过,根据我的写作经验来看:只要我有足够的资料,我就能够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它也许相当的好,也许无一是处。可是,好吧坏吧,我总把它写出来了。至于短篇小说,我有多少多少次想写而写不成。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仔细想过了,找出一些原因:先从结构上说吧:一部文学作品须有严整的结构,不能像一盘散沙。可是,长篇小说因为篇幅长,即使有的地方不够严密,也还可以将就。短篇呢,只有几千字的地方,绝对不许这里太长,那里太短,不集中,不停匀,不严紧。
这样看来,短篇小说并不因篇幅短就容易写。反之,正因为它短,才很难写。
从文字上看也是如此。长篇小说多写几句,少写几句,似乎没有太大的关系。短篇只有几千字,多写几句和少写几句就大有关系,叫人一眼就会看出:这里太多,那里不够!写短篇必须作到字斟句酌,一点不能含糊。当然,写长篇也不该马马虎虎,信笔一挥。不过,长篇中有些不合适的地方,究竟容易被精采的地方给遮掩过去,而短篇无此便利。短篇应是一小块精金美玉,没有一句废话。我自己喜写长篇,因为我的幽默感使我会说废话。我会抓住一些可笑的事,不管它和故事的发展有无密切关系,就痛痛快快发挥一阵。按道理说,这大不应该。可是,只要写的够幽默,我便舍不得删去它(这是我的毛病),读者也往往不事苛责。当我写短篇的时候,我就不敢那么办。于是,我总感到束手束脚,不能畅所欲言。信口开河可能写成长篇(文学史上有例可查),而绝对不能写成短篇。短篇需要最高度的艺术控制。浩浩荡荡的文字,用之于长篇,可能成为一种风格。短篇里浩荡不开。
同时,若是为了控制,而写得干干巴巴,就又使读者难过。好的短篇,虽仅三五千字,叫人看来却感到从从容容,舒舒服服。这是真本领。哪里去找这种本领呢?从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最要紧的是知道的多,写的少。有够写十万字的资料,而去写一万字,我们就会从容选择,只要精华,尽去糟粕。资料多才易于调动。反之,只有够写五千字的资料,也就想去写五千字,那就非弄到声嘶力竭不可。
我常常接到文艺爱好者的信,说:我有许多小说资料,但是写不出来。
其中,有的人连信还写不明白。对这样的朋友,我答以先努力进修语文,把文字写通顺了,有了表现能力,再谈创作。
有的来信写的很明白,但是信中所说的未必正确。所谓小说资料是不是一大堆事情呢?一大堆事情不等于小说资料。所谓小说资料者,据我看,是我们把一件事已经咂摸透,看出其中的深刻意义——借着这点事情可以说明生活中的和时代中的某一问题。这样摸着了底,我们就会把类似的事情收揽进来,补我们原有的资料的不足。这样,一件小说资料可能一来二去地包括着许多类似的事情。也只有这样,当我们写作的时候,才能左右逢源,从容不迫,不会写了一点就无话可说了。反之,记忆中只有一堆事情,而找不出一条线索,看不出有何意义,这堆事情便始终是一堆事情而已。即使我们记得它们发生的次序,循序写来,写来写去也就会写不下去了——写这些干什么呢!所谓一堆事情,乍一看起来,仿佛是五光十色,的确不少。及至一摸底,才知道值得写下来的东西并不多。本来嘛,上茅房也值得写吗?值不得!可是,在生活中的确有上茅房这类的事。把一大堆事情剥一剥皮,即把上茅房这类的事都剥去,剩下的核儿可就很小很小了。所以,我奉劝心中只有一堆事情的朋友们别再以为那就是小说资料,应当先想一想,给事情剥剥皮,看看核儿究竟有多么大。要不然,您总以为心中有一写就能写五十万言的积蓄,及至一落笔便又有空空如也之感。同时,我也愿意奉劝:别以为有了一件似有若无的很单薄的故事,便是有了写短篇小说的内容。那不行。短篇小说并不因为篇幅短,即应先天不足!恰相反,正是因为它短,它才需要又深又厚。您所知道的必须比要写的多得多。
是的,上面所说的也适用于人物的描写。在长篇小说里,我们可以从容介绍人物,详细描写他们的性格、模样与服装等等。短篇小说里没有那么多的地方容纳这些形容。短篇小说介绍人物的手法似乎与话剧中所用的手法相近——一些动作,几句话,人物就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当然,短篇小说并不禁止人物的形容。可是,形容一多,就必然显着冗长无力。我以为:用话剧的手法介绍人物,而在必要时点染上一点色彩,是短篇小说描绘人物的好办法。
除非我们对一个人物极为熟悉,我们没法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