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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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两句至理名言,不是轻而易举的。离开人物、情节,孤立地说出来,不行。我们对人物要想得多想得深,要从人物、情节出发去想。离开人物与情节,虽有好话而搁不到戏里来。这种闪烁着真理光芒的语言,并非只是文化水平高的人才能说的。一般人都能说。读读《水浒》、《红楼梦》,很有好处。特别是《水浒》,许多人物是没有文化的,但说出的一些语言却富有哲理。这种语言一定是作者想了又想,改了又改的。一句话想了又想,改了又改,使其鲜明,既富有哲理,又表现性格,人物也就站起来了。一个平常的人说了一句看来是平常的话,而道出了一个真理,这个人物便会给观众留下个难忘的印象。
以上说的语言性格化、地方性、哲理性,三者是统一的,都是为了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
平易近人的语言,往往是作家费了心血写出来的。如刚才谈的《红楼梦》中那段对话,自然平易,抹去棱角,表面没有剑拔弩张的斗争,只是写一个想吃鲜菜,一个想吃肉食的两位老太太的话,但内中却表现了阶级的对立。这种语言看着平易,而是用尽力气写出来的。杜甫、白居易、陆放翁的诗也有时如此,看来越似乎是信手拈来,越见功夫。写一句剧词,要像写诗那样,千锤百炼。当然,小说中的语言还可以容人去细细揣摸、体会,而舞台上的语言是要立竿见影,发生效果,就更不容易。所以戏剧语言要既俗(通俗易懂)而又富于诗意,才是好语言。
儿童剧的语言也要富于诗意。因为在孩子们的眼里,什么都是诗。一个小瓜子皮放在水杯中,孩子们就会想到船行万里,乘风破浪。我在《宝船》中写到,孩子们不知道“驸马”是什么,奇Qīsūu。сom书因而猜想是“驴”。这是符合儿童心理的。这当中寓有作者的讽刺。如果在清朝末年我这样写,就要挨四十大板。儿童剧要写出孩子们心里的诗意,且含有作家对事物的褒贬。
要多想,创造性地想;还要多学,各方面都学。见多识广,知识丰富,写起来就从容。学习不是生搬硬套,生活中的语言也不能原封不动地运用,需要提炼。如今天写刘胡兰、黄继光这些英雄人物,他们生活中说了些什么,我们知道的不太多,这需要作家创造性地去想象,写出符合英雄性格的语言。
语言要准确、生动、鲜明,即使像“的、了、吗、呢……”这些词的运用也不能忽视。日本朋友已拟用我的《宝船》作为汉语课本,要求我在语法上作一些注解。其中摘出“开船喽!”这句话,问我为什么不用“啦”,而用“喽”。我写的时候只是觉得要用“喽”,道理却说不清,这就整得我够受。我朗读的时候,发现大概“喽”字是对大伙说的,如一个人喊“开船喽!”是表示招呼大家。如果说“开船啦”便只是对一个人说的,没有许多人在场。区别也许就在这里。
语言是人物思想、感情的反映,要把人物说话时的神色都表现出来,需要给语言以音乐和色彩,才能使其美丽、活泼、生动。
我的话说完了,浪费了大家的时间,对不起!
(有一位青年作家递条子要求老舍同志谈谈《全家福》的创作)
《全家福》的材料是北京市公安局供给的。当时正在大跃进运动中,北京市公安局有一万多找人的案件要处理。我首先被这些材料所感动。我看了些材料,有些案件的当事人不在北京,不能进一步了解,无法选用。后来选用了三个材料,当事人都在北京。当然,原材料是三个各不相关的故事:一个是儿子找妈,一个是妈妈找女儿,一个是丈夫找老婆。前两件事大体如剧本中写的那样,而后面丈夫找老婆的事例和剧本中写的很不相同。
我想文艺不是照抄真人真事,而是要运用想象的,因此我就把这三个各不相关的故事拼在一起。我把他们三人想象成一家人,互有联系,这样,情节既显得丰富,又能集中、概括。
我写这个戏是为了表扬今天的人民警察。但我对今天人民警察的生活不大熟悉,他们又都很忙,我也不好意思去多打搅他们。所以在这个戏里,人民警察没有写好。戏里那个母亲、姐姐的生活我是了解的,她们的痛苦我也有所体会,写起来就比较得心应手。
我也访问过当事人。剧院有一次把那个找妈妈的姑娘请了来。她来到,一想起从前的遭遇,虽已相隔五六年,却伤心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她愣了一刻钟,只落泪,说不出话。后来我请剧院的同志送她回去,而由她的母亲把她的遭遇介绍了一下。那位姑娘一语未发,却比开口还更感人,我深受了感动,产生一股强烈的写作冲动,欲罢不能。我体会到,光有材料还不行,还要受感动,产生写作激情。不动感情,写不出带感情的作品。
写戏,还不能怕有时候出废品,不能像母鸡下蛋那样一下一个。要勇敢地写出来,不成功,就勇敢地扔掉。我扔掉过不少稿子。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写过一个戏叫《人民代表》,化了许多劳动,后来扔掉了,我没感到可惜。废品并不是完全没有用的,劳动不会完全白费。后来我写的《茶馆》中的第一幕,就是用了《人民代表》中的一场戏,虽然不完全一样,但因为相似的场面写过一次了,所以再写就感到熟练,有人说《茶馆》第一幕戏好,也许就是出过一次废品的功劳。在我的经验中,写过一次的事物,再写一次,可能完全不一样,但总是更成熟、更精炼。
写作需要有生活。《全家福》中的人物,是我在旧社会的生活中常常见到的,较比熟悉,所以写出来就有生活味道。《女店员》就写得差些。这个题材是我到妇女商店里得到的。但是,我对新做店员的姑娘们的生活还不十分熟悉,所以戏里面就感到缺少生活。我们得到一个题材,还需要安排生活情节,才能把思想烘托出来,也才能出“戏”。没有生活怎能表现时代精神呢?今天人与人的关系变了,是从生活各方面反映出来的。如最近看了电影《李双双》(据说剧本比电影还要好,可惜我没有看),就感到戏里的生活很丰富。甚至从一个老太太拿点劈柴这样小事,也反映了个人与集体间关系的变化;生活丰富才能做到以小见大。赵树理同志的农村生活丰富,所以写来总是很从容,丝丝入扣。
随便地扯,请原谅,指教!
语言与生活
在这里,我简单地提点有关文学语言的意见。
(一)亲切。我们的文艺是为工农兵服务的,因而我们用的语言必定要使工农兵感到亲切。怎样才能够亲切呢?有没有一种使语言亲切的技巧呢?
我在这里加入个小插曲:前几天,关山月与沈柔坚二友到我家来,看看我存着的几幅齐白石大师的作品。看罢,我们一致认为:大师不仅热爱绘画,而且热爱他所画的花鸟山川。大师原是农村中的木匠,对水牛、鸡雏、芋头、辣椒,和许多乡村中日常使用的东西,如竹筐、锄头等等,都有深厚的感情,所以他画起它们来不仅在技巧上求其形似,而且从感情上得其神似。他不惜呕尽心血把自己热爱的、也就是一般农民所热爱的东西画了出来,引起别人的热爱。他的热爱迫使他去苦心经营,找到独创的技巧,画出不容易画的,和一些前人所未曾画过的东西来;不但画了出来,而且具有高度的艺术性,使我们既爱他的画,也爱他所画的东西。这些创作都有最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叫我们总想把画中的鸡雏和苹果什么的摘取下来,珍重地捧在手心上!在某一些技巧上,他也许有某一些局限;在表达一位农民对农具与鸡、牛等的热爱上,他的确前无古人。
假若我们三个人的这点意见有些可取之处,我就容易回答前面的问题了,虽然绘画与写作的工具与技巧是不相同的。绘画也好,写作也好,首先要看有无对事物的热爱。有此热爱,就能逐渐找到技巧。无此热爱,有现成的技巧也是徒然。有的画家,技巧也许不低于白石大师,可是他们只爱画儿,而不爱所画的东西,或且以锄头、耙子等物有欠文雅,不该入画,也就避而不画。绘画如此,写作也是如此,热爱工农兵,就会写的亲切;不热爱他们,有技巧也没有很大用处。亲切是热情的流露,不单纯是技巧的产物。即使非有技巧不可,它也是由热爱到苦心经营的过程中慢慢找到的;作家协会里并没珍藏着一本“语言亲切秘诀”!
(二)向人民学习。大家都愿听自己所熟悉的话,不高兴听带洋味儿的话,和不大好懂的话。这么说来,我们写作就该首先想想为谁服务了。给咱们同行的友人写张字,不妨写一首旧体诗,还许越深奥越好,好叫友人佩服我们才高八斗。给人民写呢,我们就必须用人民的语言,连作诗也非例外。假若有人主张谁也念不懂的才能算作诗,我们也无权干涉。不过,这样的诗最好留给他自己看,省得叫大家去猜谜,大家都忙啊。
是,我们应当热爱工农兵,也该热爱他们的语言。工农兵喜爱他们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但是,我相信他们会很容易接受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写成的新形式。只要听得懂,他们便愿意看既不打锣,也不歌唱的话剧。
向工农兵学习语言不应单纯地只学语言,而不去参加他们的斗争与劳动。语言脱离了生活就是死的。语言是生命与生活的声音。老实不客气地说,别以为我们知识分子的语言非常丰富。拿掉那些书本上的话和一些新名词,我们的语言还剩下多少呢?我们说个故事或进行辩论,准说得过工农兵吗?我们的生活底子比他们的薄得多。他们的生活底子厚,所以说话具体。难道有生活基础的具体语言,经过提炼,不是好的文学语言吗?难道文学语言应当越空洞抽象越好吗?难道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