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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保卫延安-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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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诚听着战士们的发言,脑中闪过了很多想法。当然,有些战士把复杂的问题了解得简单了一些,可是这些工农子弟,他们认识了一点点真理,甚至是一句话,那么,这一点点真理,这一句话,就化成他们的血肉,就给了他们无限的力量,就能支持他们日日夜夜地战斗;即使生活再艰难困苦,战斗再频繁残酷,他们总不灰心,总不屈服。

第一连的战士们,坐在草地上。周大勇看见政治委员走过来,他喊:“起立!”战士们哗地站起来,向政治委员致敬。周大勇站在战士们前面,兴奋地看着政治委员,像是表示:

“看,战士们一个个都挺棒!”

李诚点头要战士们坐下。

周大勇向李诚报告:他刚才利用时间,开了一个全连党员大会;现在同志们正讨论目前全国战争形势。

李诚跟周大勇肩靠肩,坐在草地上。他问:“周大勇,昨晚间,我们部队突然掉转方向朝南插下来又折转向西走。对这,战士们有什么反映?”

周大勇眼里闪着纯真的光。他兴奋地说:“战士们情绪都挺高。他们都说,这一下,我们要把马家匪徒的锅砸碎了!”李诚问:“战士们很高兴;部队突然掉转方向前进,你是不是高兴?”

“我有什么不高兴呢?高兴哇!”

李诚说:“你应该高兴。可是我昨天夜里跟你们连队走的时候,听见一个山西的新战士说:'这一下要戳到甘肃去啦!

越走越离我的家远啦!'有一个甘肃的新解放战士又说:'可是越走越离我家近了!'还有各种各样的议论,你注意听了没有?”

周大勇觉得政治委员的话有点不妙。他说:“听啦。”

“你听出什么名堂了?”

“没有。”

李诚说:“嗯,'没有'!问题又出在这'没有'上了。同志!你不光是要听战士们谈话,而且你要在那许多声音中仔细分辨:哪个音高哪个音低,哪个音强那个音弱。要不,你听了也和没听一样。不错,大多数战士情绪确实很高,可是你不要因此而盲目地高兴。我觉得,大多数人是因为快进入战斗了情绪高,也有那么个把子人是有其他想法的。一个做领导工作的人,不能拿自己情绪和想法去代替战士们的情绪和想法。这些话,我像是对你们说过百把遍了!昨晚间,你们连队有个战士哭啦?”

“是的,五班有一个战士,在部队向南一插过那一道河的时候哭咯!”

“他是哪里人?什么时候参加部队?”

“河南人,参加部队五六天。”

“为什么哭?”

“他听见人家说部队到甘肃去,害怕苦得撑不住。”

李诚看看周大勇,没有说什么。他指着那些唱着、笑着、谈论着的战士们,说:“你听战士们在讲什么?”

周大勇竖起耳朵听。

“我们中国真了不起:高山、平原、森林、河流……你瞧瞧,要什么有什么,难怪美帝国主义那样眼红!”

“是呀!没有咱们这些人,美帝国主义者不是要什么就可以拿什么吗!有了咱们他就干瞪眼没奈何。要不,为什么杜鲁门和蒋介石看见咱们,鼻子眼里都是气?”

战士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陇东的高原,陕北的大山,黑压压的森林和富丽的河川;有的战士也谈论各地的土语方言,唱各地的山歌小调。

李诚说:“周大勇,听啊,战士们说得多好呀!”

“政治委员扯这些话干什么?”周大勇吃不透。

李诚说:“周大勇,你看见过吗?有时候你烧起一堆火,火在冒烟,你把它拨了一下,它就轰轰地烧起很大的火焰。我们这些人,”他指着火堆,“就要会把战士阶级仇恨的火拨得更旺!”四

部队经过十六小时连续行军以后,宿营了。

半点钟以后就要举行干部会议。李诚盘腿坐在老乡的炕沿上,肘子支着膝盖,手托住下巴,正筹思什么。突然,他肚子叽哩咕噜叫唤。他问自己:“我没吃饭?”不提倒罢,一提肚子就发烧。

警卫员在一旁怪不满意地说:“刚一宿营,你转身就到连队上去了。让我好找啊!”他噘起嘴嘟哝:“谁知道你吃饭了没有!”

李诚眉头拧起,瞧瞧警卫员,说:“同志,你成天就是跟我作斗争,哎!……”他找不出适当的话“训”他。因为,平心而论警卫员是责任心很强的好同志。“去!告诉炊事员,随便给点饭吃。要快!”

警卫员刚出了门,李诚又想起了什么事情。他跳下炕,走出去了。

他走得很快,很稳,低着头,像是边走边思谋事情。不大一阵工夫,又坐在第一连连部驻的土窑洞里了。

周大勇靠窑洞土墙站着。他对连部,对跑出跑进的通讯员,都不顺眼。李政委昨天还批评他:容易用自己想法和情绪代替战士们的想法和情绪。可是今天……什么工作都不能作得很顺心!恼火!恼火!他真想用拳头敲自己的脑壳。李诚盯着周大勇。那眼里喷射出两股严厉的光芒,一直照射在周大勇心里。他问:“你们连队有个开小差的?”

周大勇愣了一下。嗨,政治委员的消息可真灵通!有人开小差的事,发生在二十分钟以前,自己还没来得及报告,他倒来追究责任咯!他说:“刚才有个开小差的,可是抓回来咯。”

言外之意是:还和没跑一样。他用这样口气说话,是想减轻自己的不安心情。

李诚下了炕,双手撑在桌子沿上,直望着周大勇,说:

“跑啦,抓回来,这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我现在要和你专门研究'跑啦'这件事。那个战士叫尹根弟?大概没错。昨天行军中我跟他谈过一次话,而且谈罢话,我还把我对这个战士的看法告诉过你。好啦,你说,他为什么开小差?”

沉闷的空气夹着让人心烦的静默,像波浪一样流过他们四周。

李诚的话,让周大勇很窝火。一天忙得昏天暗地,上级看不见,还光拿一串问题来问你!他好久都没想清怎样回答问题。直到政治委员再问了一次,他才说:“还是老问题,有些战士听别人瞎扯:陇东地势高水很缺,热得要死,这,这就有人害怕啦!”

李诚说:“怕?多会都会有'怕'的人。要没有'怕'的人,还要共产党员干什么?”

周大勇说:“反正……指导员走了以后……”他不知道自己嘴里嘟哝什么,只觉得挺难受又委屈。

“怎么?指导员把你们连队共产党的组织也装到挂包带走了。”李诚笑了,他有意缓和一下紧张的空气,让谈话变得轻松点。“你把你们连队的支部委员们全都找来!”

支部委员:王老虎、马长胜、李江国、马全有、孙全厚,站在政治委员面前了。

李诚沉甸甸的眼光,从这个人身上移到那个人身上。他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个人,仿佛他第一次看见他们。

周大勇粗黑的眉毛抽动了两下,用手玩弄驳壳枪把子上的皮绳子。王老虎望着自己的鼻子,似笑非笑若有所思。马全有直挺挺地站到那里,一直保持着立正姿势。他左脸腮的伤疤发红,像是随时都准备跟谁动手打架似的。马长胜有点发直的脖子微微歪着,下巴往内收着,瞪起牛一样的眼盯住墙壁。他执拗地沉默着,好像用铁棒子也撬不开他的口。李江国站在马长胜身后,尽力缩着脖子偷偷吐舌头,眼睛眨得忽闪忽闪的。马长胜粗短的身子虽说挺宽,但是遮不住高大的李江国。李江国朝王老虎背后移了移,用指头在老虎背上乱画什么。炊事班长孙全厚,用围裙不停地擦手,他像是正做饭的工夫奉命赶来的。

大伙儿闷的慌,贴贴地等着政治委员开口说话,像是那开口的第一句是最受不了的。

李诚熟悉他面前站着的这些个人。他熟悉周大勇身上六处枪伤、两处炮伤、两处刺刀伤的位置和历史。他熟悉王老虎这位抗日战争年代威震“晋绥”的钢铁汉子……今天驰名西北战场的战斗英雄的每一件惊天动地的壮举。他熟悉马长胜那脖子是多会在那一次战斗中负伤以后发直的。他熟悉马全有那硬折不弯的火一样的性子;也熟悉那脸上的伤疤,是在那一次战斗中跟敌人对刺时留下的痕迹。那次战斗下来,马全有因为脑子受了很大震动,怎样在三天三夜里一直反复呼喊:“用刺刀捅!捅啦!捅呀!”

李诚更熟悉这位头发斑白的孙全厚,在病得昏昏迷迷的时候,怎样有气无力地说:“我……我的……行军锅!”他熟悉老孙把战士们不小心撒在地上的小米,怎样一粒一粒拣起来。也熟悉,一九四一年冬天,部队住在黄河边,没油没菜吃,粮食更缺;那时候,老孙光脚板踏冰雪,人推磨子磨豆腐,还养了十来条猪,为了给第一连战士们改善伙食,有时候,老孙在推磨子中间,肚子饿身上冷,昏倒在地,可是他爬起来,头靠墙壁缓歇一阵,又一圈一圈地推动磨子转。这些困苦他不仅不向人叙说,还抽空儿半夜上山背炭,天明赶到集市上卖掉,赚来钱给战士们买灯油和学习用的纸张。周大勇、王老虎他们这些人,对自己的政治委员也是十分熟悉的。他们知道他在生死节骨眼上,怎样突然出现在阵地前沿,给了他们使不尽的精力,跟他们肩并肩击退死亡。他们记得他怎样让他们这些普通的工人、农民,懂得本阶级的使命,生活的道路,人生的意义;让他们从人下人变成旋转天地的战士。他们也知道:政治委员低下头走路是思索问题;跟人说话时眼睛盯着地下什么地方是谋虑事情;而他“克”起人来,可也很有分量。

李诚一边思量一边说:“你们连队有九十六个人,但是其中有很多人你们并不了解,并不了解啊!”他的口气缓和,不像大伙想的那样严重。

李江国不等别人说,就抢先说:“九十六个?嘿,我们连队是九十七个人呀!”

李诚说:“同志,应该是九十六。”

“九十七,准没错。”马长胜固执地说。

李诚问:“不是跑了一个?”

“咳,没跑了!”李江国乐了。他想:难怪李政委板起脸,原来他不知道尹根弟并没有跑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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