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道长城-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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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归想,德仔一直没有吱声,站在旁边静静伺候,大帅写字时需要安静,忍不住咳嗽一声也会招骂。大帅不但会看相、看风水,字也写得特棒,洞里很多字都是他亲手写的,什么“福禄寿”呀,“又一蓬莱”呀,等等等等。连夫人也说,白玉洞现在这个样子,还真的成了神仙住的地方。
不消片刻,几个真书大字跃然纸上:“一大垒城”。
见苏元春气沉丹田般长嘘了一口气,德仔才敢说话:“小人说得不错吧,这里是神仙住的地方,来了就不想回去。现在倒好,大帅连家都搬到洞里来了。”
“多嘴!”苏元春嗔骂一句,意犹未尽地说,“再给我换张纸。”然后走出洞口站在阅武亭前,默默眺望正在演兵场上训练的士兵们。赴边以后一直忙碌,很久没有写诗了,他觉得有点技痒难禁。
德仔换了张宣纸在桌面铺好。苏元春走回山洞,拿起笔斟酌片刻,一气呵成一首咏大连城的七律诗:
天生重镇筑连城,腹内深藏十万兵;
远眺敌楼烽火靖,新开帅府将星明;
穷边自此为根本,化外何能再抗衡;
玉洞绿泉军敛足,流传四海永扬名。
“好一个‘腹内深藏十万兵’!大帅吟诗写字也同打仗一般,气冲霄汉,志贯长虹。”赵荣正在身后连声赞叹。苏元春抬头一看,赵荣正携夫人、小荔由赵琴、华小榄等人陪着,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大连城要塞前后建了三年,终于竣工,他多次邀请赵荣正一家前来作客,今天终于成行。
苏元春谦逊道:“久不作诗了,有感而发胡诌几句,自得其乐而已。不想纪常兄悄悄进来,倒成班门弄斧了。”
蔡希邠恭维道:“大帅只是胡诌便达到如此境界,卑职恐怕再练十年也难望大帅的项背。”
华小榄笑道:“说起大帅作诗,还有一段逸事呢。还在湖南时,有一年大帅到四川考察,当地官绅设宴接风,席间几位腐儒趁着酒兴即席赋诗,诗中隐含讥讽大帅不过一介武夫、不谙风雅的意思,末了请大帅也即兴吟哦。大帅知道那些人想看他的洋相,拿起笔三下两下就写了一首。几位文绅看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从此对大帅刮目相看,再也不敢小觑。”
蔡希邠感兴趣地问:“哦,那首诗是怎么写的?”
“那首诗写得好,在下至今还能背得下来。”华小榄一字一句地背起苏元春当年写下的即席诗:
早习弓刀未习书,诸君席上命留题。
朝中爵禄人共享,塞外烽烟我独知。
剪发续绳牵战马,扯衣引线补旌旗。
貔貅百万临城下,未见先生一首诗。
“‘……剪发续绳牵战马,扯衣引线补旌旗……’直抒胸臆,气势非凡,字句精练,立意更是高深:不写炮火纷飞血流成河,只用平平淡淡的十来个字,便把将士卫国戍边的艰辛刻画得入木三分。只是……”赵荣正轻声诵了一遍,忍不住笑起来,“只是骂人刻薄了些。”
苏元春笑道:“是那些穷酸秀才自找!谁让他们先写诗挖苦我?文功名是功名,武功名也是功名,凭什么看不起人?”
赵小荔又一次见识了苏元春雅儒迷人的儒将风采和爽朗豪迈的武将风度,直在心里感叹:大姐的命真好,如果我日后的郎君及得上苏大帅的一半就好了……
第七十四章 忠孝难全(1)
赵荣正饶有兴趣地观赏洞内的摩崖石刻,赞不绝口:“‘荫分北极’……‘情游于物之外’……好,好!”
突然,赵小荔指着上方叫道:“大哥你看!”赵荣正抬头仰望,只见褐色的洞壁上方,袅袅焚香飘出半圆形的洞口,恰如夜色的天幕上,半轮“月亮”在漆黑的夜空中游弋。下方的石头上镌刻着七个真书大字:“明月与天分一半。”
赵荣正连声叫好:“‘明月与天分一半’,意境深邃,令人回味无穷。此景此名,绝了!”
苏元春谦逊道:“见笑见笑。纪常兄才倾八斗,墨宝是一定要留的。”
赵荣正笑着推辞:“好句子都让大帅占尽了,哪里还有荣正献丑的地方?”
“龙元洞也很不错,不知修得怎么样了?”苏元春对龙元洞十分赞赏,在小连城要塞动工之际,也率先捐款,发动龙州官绅筹资,由蔡希邠、赵荣正督工,对龙元洞进行修葺。
蔡希邠说:“赵先生在这方面有些心得,颇有见地。”
赵荣正道:“龙元洞风水朝向都不错,只是侧顶采光透气的洞口太大,又正对着‘帅位’,风雨可以直入洞内,如果设一幅照壁遮护,风水就更完善了。荣正入国子监深造时,曾蒙恩入紫禁城面圣,见九龙壁图案十分精致,意欲按此图设一照壁,以采北方王气,也有大帅为国戍边,遥思圣上的意思。龙元洞本是道家洞天,应当仿造蓬莱阁的建筑格式,洞名也应改为‘保元宫’,大帅以为如何?”
苏元春点点头:“这个的思路不错,你们着手办吧。”
亲兵们已在洞中设好便宴,众人入席。酒至半酣,苏元春忽然想起一事,问蔡希邠:“水口关右台动工了吧?”
蔡希邠摇头道:“右台复工以后,法方又来抗议……”
“你没说那块地的我的?”
“说了。他们说地契谁都会造,如果真有确凿证据,让他们相信那片地真的是大帅的私人财产,就不再过问了。”
“不只是那小块地,涉及到那一带上千亩国土呀!”苏元春望着供奉在洞里的先父雕像,沉默无语。
三十多年前父亲慷慨赴死,尸首也不知抛洒何处,继母改嫁前把父亲穿过的一件褂子留给他,以后的戎马生涯中,他一直带在身边,这是他的吉祥物,也是激励他拼搏奋进的动力。戍边以后,他选了一截珍贵的檀香木,请人照父亲的画像刻成雕像,连同遗衣供在白玉洞中的神案上,籍以寄托深深的哀思……
赵琴见丈夫分神,打岔道:“今天不谈公事,大家吃菜,吃菜呀……”说着夹起一块肉放进赵小荔碗中。
苏元春回过神,也端起酒杯招呼客人:“对对,不谈公事。纪常兄,干!”
便餐过后,赵琴见丈夫仍然郁闷,知道他放不下心事,便领着客人继续在洞里游览。
苏元春默默点燃三炷香插入香炉,然后取下供在神案的褂子抱在胸口,眼噙热泪跪到雕像面前,轻声祝祷:“慈父大人在上,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孩儿不孝,为了大清国土不被番鬼霸占,只能委屈你老人家了……”
董乔悟出他想干什么,规劝道:“大帅,那地方风水不好,地势又低,下雨容易受涝,还是另想办法吧。”
苏元春陷入了深思。精选风水宝地安葬祖坟是涉及家族兴旺、后代发达的百年大计,风水行家和家乡老人都说,苏家祖上喝形为“罗伞遮太子”和“上水螯鱼”的两处名穴,应在“元”字辈身上,造就了苏元璋、苏元春和苏元瑞一门三提督。
他清楚地意识到,身为朝廷钦命的镇边大将和笃信风水、深谙方术的地理玩家,他将不得不在一大片眼看就要被外人夺走的国土和家族命运、个人前程之间作出痛苦的抉择。
“即使朝廷不心痛这片土地,也得为百姓着想啊!火烧眉毛,只能出此下策了,算是先父陪着我,父子二人同守边关吧!”苏元春泪眼滂沱,哽咽地说。
土地是祖辈传下来的无价之宝,如果敌人明火执仗强行霸占,他可以率兵夺回,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然而软弱无能的朝廷已经同意按法方方案勘定边界。大片国土眼看不保,身为手握重兵戍边保土的将军,却只能惊动自己的祖宗神灵,使用最古老、最神圣的方式为国家捍卫领土,这是何等的无奈、何等的悲哀!他的眼泪不单是为了早逝的先父,更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边境百姓,为了他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苦心积虑惨淡经营的南疆长城……
衣冠冢!德仔立时醒悟:大帅要在水口镇外的荒坡地上安葬自家的祖坟!连不懂风水的人也知道,祖先坟莹要葬在背有靠山、侧有扶手、前有平台流水的龙脉宝地,家族才会兴旺,子孙后代才能发达,熙帅不是不懂这些,平时外出还带着罗盘,经常点得一些风水宝穴送人情,可是轮到自己的先人……那是一块什么样的地哟?没风没水的,玉米都种不活!
“大帅,我不准你把老太爷葬在那里!我不准!老太爷啊……”德仔夺过苏元春手中的遗衣,失态地跪在雕像前嚎啕大哭。
董乔说过,正因为苏老太爷名叫“保德”,苏元春才救了他一命。老太爷是他的保护神,他对老太爷感恩不尽。这不是一件普通的褂子,是苏老太爷的魂灵啊,怎么忍心让大帅把老太爷的魂灵葬在那片要风没风要水没水的荒坡地上?
“德仔,听话!”苏元春伸出手,德仔虽然极不情愿,却见苏老太爷在神位上慈祥地看着他,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命令他把褂子呈过去。
赵荣正等人听到哭声,赶了过来,听了董乔叙述,也深受感动,一家人跪在神位前,陪着苏元春啜泣呜咽。
苏元春擦干眼泪站起身来,把遗衣放回神案:“别哭了。老人家去世多年还能为国家守土,这是他的福份,先父在天有灵,一定会理解我的苦衷。董师爷,请你替我选一只魂坛,要最好的。蔡道台,请你立即赶回龙州,选最好的石料、请最好的石匠,为先父赶刻一块墓碑,来不及选吉日了,明天中午直接送到水口。德仔不要走,陪我坐坐。”
虽然苏元春的语气十分平缓、从容,但在德仔耳中,无异于他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斩钉截铁地下达的冲锋号令……
第七十五章 忠孝难全(2)
雅里尔中校接到报告,大清早就有一群清军士兵在水口镇外那片仍有争议的土地上燃放鞭炮、掘土挖坑。他紧张地思索片刻,判断清军又在蓄意挑衅,便带了一营士兵急驰现场抢占山头,一面用望远镜朝清兵们活动的地方眺望。
远处传来一阵阵鞭炮声,大队清兵举着白幡沿山道缓缓走近。望远镜中,雅里尔看到苏元春夫妇走在最前面,在他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