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十九座坟茔-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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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虽然没有寺,
美丽的风景已够我留恋。
四班的战士听见歌声,放下手中的活,拥挤在洞口,竖起了耳朵。
四大胡子走出“锥子班”的洞子,也被歌声吸引住了,扭头一看自己班里那些战士如痴如迷的模样,立时气不打一处来:“都滚回去!”
他终于悟出“锥子班”的秘密来了。
=奇=唱歌、鼓动、洗衣服,构成了琴琴每天生活的重要内容。
=书=战士们天天是一身汗水一身泥。全班十几号人的衣服,一次洗下来,琴琴常感到双臂酸痛。可当她看到那一件件结满硬邦邦汗碱的衣服,看到一盆盆洗涮下的混沌沌泥浆时,她就想替战士们多干点什么。她累,他们就更累!
=网=她的劳动不仅赢得了战士们的尊敬,也得到关照和体恤。莫看这些粗粗拉拉的汉子们,待她可是精细哩。每天她进了导洞,钻机一轰响,彭树奎就撵她出洞:“琴琴,鼓动工作在上班前和下班后做一下就行了,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工地上的伙食真糟糕,她来了这些天,除刚来时没能吃的那碗鱼外,只吃过一次肉,可全班菜盆里那点儿瘦肉全跑到她碗里了。近两天,战士们把脏衣服也都掖藏起来,害得她不得不铺上铺下,翻箱倒柜“大抄家”。
晚饭后,战士们又上工了。
琴琴走进“锥子班”的席棚,到处找脏衣服。就这么个席棚子,战士们藏得再严,她也能找出来。
她来到陈煜的铺位翻找。陈煜的一身军装叠得齐整整地压在铺下——是上次她给洗的,陈煜还没换。当安全员的比抱钻机、运石碴的汗水少些。可陈煜那白色枕巾和枕套可脏得够水平了。
“邋遢鬼。”琴琴自语着,将枕套中的衣物往外倒。一个崭新的紫皮画本,从枕套里掉出来。
“这个陈煜,还是忘不了画画。”琴琴好奇地打开画本,倏然屏息敛气。
画本第一页上,画的是她刘琴琴的半身肖像!
她仔细地端详着画上的自己。很像,却不全像。因为画上的她过于凝重,像在思索。而真实的她,要么是哭,要么是笑,很少有这种表情。干吗要想得那么复杂呢!
画下角,写着几行小字:
她是“缪斯”,她是美的化身!
她本应该去分管音乐和诗歌;但眼下,她却不得不
去分管“特拉戈荻亚”!
这几行字,前几句琴琴看懂了。她知道“缪斯”是希腊神话中九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的通称,她们都是主神宙斯和记忆女神的女儿。她们有的分管音乐与诗歌,有的分管历史,有的分管舞蹈,有的分管天文……可“特拉戈荻亚”一词是啥意思呢?琴琴不懂,也琢磨不透……
不过,这几行小字中的味道,她却完全感受到了。
她压抑着“怦怦”的心跳,忙将画本收起,回到自己的住处,将画本藏了起来。
她像是饮了一杯生活的醇酒。良久,脸上还泛着带有醉意的红晕。
十三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
雨季提前到来了!
晚饭后,“锥子班”正在进行“晚汇报”,殷旭升满面春风走了进来。
“同志们,报告大家个好消息,刚才秦政委来电话,对咱们前一段的掘进速度,极为满意!他希望大家继续以金杯、宝椅为动力,发扬两不怕精神,加紧施工,再创新的奇迹!”停了停,殷旭升以庄重的口气对琴琴说:“刘琴琴同志,‘锥子班’前段取得的成绩,与你的宣传鼓动是分不开的。希望你像战争年代的战地宣传队员一样,把竹板当成战斗武器,使鼓动工作更上一层楼,更大地发挥政治工作的威力!”
在这样的光荣集体和严肃的政治任务面前,能得到指导员的表扬和重托,这使琴琴很激动,眼里也有些湿润了。被人信任是一种幸福,被组织信任更是莫大的幸福。尤其是她这被列入“另册”的人。
“彭班长,别的班可早就对你们‘锥子班’眼红了。”殷旭升对彭树奎说,“那金杯,该给四班送去了!”
“好。”彭树奎应了声,便去把那端放在有机玻璃罩里的金杯,从桌子上取过捧在怀中。
金杯是由琴琴擦拭和保管的。她恳切地对彭树奎说:“班长,我来吧。”
彭树奎点了点头,把金杯交给了琴琴。琴琴双手捧着杯子,随班长走出了席棚。
大雨过后,阴云未散。天显得那样低,像偌大的铅板快要压到人头上。
通往四班席棚的路上,坑坑洼洼到处积满了雨水。彭树奎穿着施工用的长筒水靴,噗塌噗塌地走在前面。
黄黄的胶泥路被雨水泡透了,加上人来人往的践踏,简直成了一滩滩糨糊。琴琴不敢把步子迈大,小心翼翼地走着。越是小心,越觉脚下不稳……突然,脚下一滑,琴琴打了个趔趄,“哎呀”一声摔倒在地。
彭树奎急转回身,几步跨了过来。
琴琴倒在泥水里,双手还紧紧抱着有机玻璃护围着的金杯。嵌装在大理石底座上的杯身仍在,杯盖却滚落到一边去了。
彭树奎先扶起琴琴,又从地上拾起那杯盖一看,呆了:天哪,杯盖上那个瓷疙瘩,掉了!
琴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彭树奎沉默片刻,缓重地说:“杯子,是我碰掉的。,’
琴琴睁大泪眼,惊恐地望着彭树奎:“不!班长……”
彭树奎压低声音:“我家三代贫农!”说罢,他捧起杯子回到班里。
意外的事故使全班惊呆了。
在场的指导员殷旭升,骇得周身哆嗦,脸上也没了血色。
王世忠不甘心地拿起那掉了瓷疙瘩的杯盖,左看右看,一下蹲在地上,沮丧地长叹一声:“完了!‘锥子班’完了,‘渡江第一连’完了!全完了!”
殷旭升的心揪得更紧了。王世忠的哀叹仿佛在他耳边敲响了丧钟!
在大家长吁短叹惊慌失措的这段时间内,一直没听见陈煜吭声。这会儿他才从铺上下来,接过杯盖和掉下来的瓷疙瘩,装做很仔细地看了两眼(其实他从人缝里早端详过了):“噢,到底是从这里坏了!”
殷旭升一愣:“咋回事?”
全班也都瞪大眼睛望着陈煜。
陈煜一下又斜倚在铺上,点起一支烟,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句:“那杯盖的疙瘩上,本来就有一道裂纹……”
殷旭升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
陈煜猛地从铺上下来,面对殷旭升振振有辞地说:“副统帅用过的金杯,你说我能不虔诚地、认真地、仔细地、充满感情地瞻仰吗?当我发现那道裂纹的时候,我还激动地想到,我们的副统帅真是最最艰苦朴素啦……”
殷旭升拿过杯盖,又端详了半天,小声嘟囔着:“金杯刚送来时,我也仔细瞻仰过。疙瘩下面好像是有点那个……当时我没在意。”
陈煜心中暗暗好笑,看来这以假对假的事儿要成功了。他算是把殷旭升的心思揣摸透了:金杯出了事,最倒霉的是当指导员的!
殷旭升依旧蹙着眉,望着大家问:“眼下该咋办呢?”
全班面面相觑。
孙大壮怯懦地:“那……再换个新盖儿呗!”
王世忠眼一瞪:“胡扯!副统帅用过的杯子,是随便换的吗?!”
“陈煜,你看……”殷旭升眼里,透着求援的光。
全班也都望着陈煜。
“指导员,明天你给我一天假,让班里派个人跟我进县城跑一趟……”
“你有啥招!?”殷旭升不解其意。
“啥招儿你别管。我保证万事皆无,完璧归赵。”
殷旭升将信将疑地把杯子放回桌上,心里还在一个劲地打鼓。
十四
夜。
闪电挟着雷鸣,狂风裹着暴雨。天,如同害了癫狂症,像是要把本来就不安稳的龙山工地抖搂个七零八落。
郭金泰在木板房里收拾着自己的零星物件,明天一早他就要离开龙山了。处分决定已经下达:他被撤销营长职务,下放到师部农场养猪。级别由行政十六级降为二十三级;党内留党察看一年……
半个月的时间内,他好像又苍老了许多,虽然他没写过一个字的检查。处分决定在他心里并没引起什么波动,这是他预料中的。他想象的比这还要坏,他甚至做了“蹲大狱’’的准备。而当他要离开龙山的时候,心里却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
一走了之,自是清闲。但他不放心全营那日夜都在鏖战的五百多名士兵,最不放心的是掘进荣誉室的“渡江第一连”!这些日子,每逢雨天,他就整夜难眠。有道是“将帅无能,累死三军”,而在这里为将为帅的,何止是“无能”啊!
突然,受潮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郭金泰抬起脸,怔了!
来者竟是师政委秦浩。
“雨下得好凶睐!”秦浩脱下湿淋淋的雨衣,往桌上一放,顺手拉过一把椅子。“老郭呀,这雨看样子一天半日的停不了,明天就别走了……”
郭金泰睨了秦浩一眼,没吭声。他相信秦浩雨夜来访绝不会是专门为了留他多呆几天的。
秦浩坐下来,掏出香烟,甩到郭金泰铺上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老郭,咱们坐下来聊聊。”
“怎么,还有啥新决定吗?”郭金泰冷冷地问道。
“今天我不代表任何一级组织。”秦浩和气地说道,“我只是以老同志的身份跟你谈谈心……”
郭金泰直起身来,神情冷落地看了他一会儿,确信了他的诚意,才坐了下来。既然他声称是“老同志”,郭金泰可以坦然地坐在他面前,心安理得。
论资历,郭金泰参加革命比秦浩还早一年,打潍县时,郭金泰是连长,秦浩是团里的宣教干事。直到一九六四年,两人的职务差距还不大,可是从一九六五年开始“突出政治”以后,秦浩噌噌地连着往上蹿,官运上的“剪刀差”才一下显示出来了。秦浩是靠“抓典型”发迹的。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三多——经验多,体会多,标兵多。像殷旭升那样的标兵,他手头上攥着一大把,“文盲学毛著”的,以苦为荣的,做好事的,正确对待什么什么的……应有尽有。就像扑克牌一样,AKQJ,红桃、黑桃、梅花、方块都是成套的。不论上面需要哪方面的典型,他都可以随手甩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