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三部曲(血祭+野焚+黑雨)-第2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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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唔。”曾国荃轻轻地哼着,点了几下头,表示记下了哥哥的话。
“沅甫,我这里有一首诗,你看看。”曾国藩抽出屉子,从一个大信套里拿出一张精美的梅花水印笺来,递给九弟。
曾国荃接过一看,水印笺上是一首七律。他轻轻念道:“祇将茶蕣代云觥,竹无尘水槛清。金紫满身皆外物,文章千古亦虚名。因逢淑景开佳宴,自趁新年贺太平。猛拍阑干思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
“你看看,这首诗像是什么人作的?”
曾国荃握纸沉思好半晌,才慢慢地说:“‘金紫满身’,看来是个大官,‘文章千古’,又是一个擅长诗文的人。只是最后两句不好理解。‘一场春梦’,这是说的什么呢?难道说诗人对自己过去的作为有所悔恨吗?”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这是一个身居高位而心怀郁结的人写的。”曾国藩凝视着水印笺,右手无力地在胡须上抚弄了两下。
“他是谁,我想不出来。”曾国荃疑惑地望着大哥。
“恭王。”曾国藩淡淡地说。
“恭王?”曾国荃惊讶地重复一遍。
“这是昨天荇农给我寄来的。这首诗的要害就在最后两句:‘猛拍阑干思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什么是恭王心中的春梦呢?”曾国藩问九弟,九弟直摇头。
“我看极有可能是指的十一年前的那桩事。”曾国藩自己作了回答。
“大哥是说恭王协助太后除掉肃顺的事?”曾国荃盯着大哥,心里有点紧张起来。
曾国藩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恭王与太后隔阂甚深?”曾国荃说。
曾国藩仍未做声,只是又略为点了一下头。
“恭王与太后之间为何有这样深的隔阂呢?看来当年一罢一复的事,彼此的成见至今还未消除。”曾国荃喃喃自语。
“沅甫呀,这里的事情太复杂了。”经过一番很久的深思熟虑之后,曾国藩终于郑重地对弟弟说,“恭王器局开阔,重用汉人,这是恭王的长处;但恭王又过于聪明剔透,晃荡不能立足,这是恭王的短处。金陵初克,皇家内部便起矛盾,可以看出西边的太后容不得才大功高的叔子。而叔子又不甚检点,终于给嫂子抓住了把柄。一个回合下来,叔子败给了嫂子。同治八年,西太后派身边的大太监安得海南下办龙衣锦绣,被山东巡抚丁宝桢拿获。奏报到京时,恰逢西太后观剧。恭王与东太后商量后,杀了安得海。在恭王看来,以维护祖制来报当年的一箭之仇,甚是乖巧。他没有想到叔嫂的怨恨又深了一步。近来为修圆明园一事,恭王又与西太后意见不合。令人担心的是,这中间还夹杂一个醇王。醇王胸襟狭窄,才识浅陋。前年津案发生后,他甚至说出捣毁所有在京外国使馆,赶走所有洋人的糊涂话来,于此可见他的才具。可偏偏他又爱出风头,不满其兄的崇隆地位。他又是西太后的妹夫。我已预感到,恭王总有一天会彻底败下来,接替其位的必定就是那位七爷。而这一点,恭王自己似乎也有所意识,故有‘一场春梦不分明’的感叹!皇家内部的争斗历来是国家祸乱的根源。李臣章那些人所说的娘偷人、崽嫖娼之类事情,或许没有,即使有,也远不能与此相比。这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不要再去想起复做官,安心落意守祖坟的原因所在。你明白吗?”
这番话说得一等威毅伯目瞪口呆,惊恐不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心里仍寒战不止。
“大哥还有一句老话要对你说,那就是散财求福。”曾国藩从弟弟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心灵深处的震动,知道自己这番话能被他接受,于是改以平和的口气说,“这一点,大哥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得老饕恶名,其实自己没有占多少非分之财,这也是这些年来你心情郁郁的一个大原因。”
“只有大哥你真正了解我。”听了大哥这句话,曾国荃很觉宽慰,过后又愤愤地说,“不知哪个绝子灭孙的家伙取了这个名字,流毒全国。”
“《春秋》责备贤者,这是人之常情。”曾国藩笑道,“你也不必去打听谁取的名字,既然能流毒全国,这就说明苛责你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再说你也是得了好处。眼红、妒忌,是人的通病,万年以后也消除不了,唯一的办法是散去一部分。散财分谤,这是古人常用的办法。我常对纪泽兄弟说,名之所在,当与人同分,利之所在,当与人共享,也是说的这个意思。”
“长沙建湘乡会馆,我捐了一万两千两银子。”
“好,这是一件积大功德的好事。星冈公在日,常说晓得下塘,还要晓得上岸。散财正是为了上岸。”曾国藩对弟弟这个举动非常满意。“今后湘乡县的公益之事,如修路架桥起凉亭,冬天发寒衣,青黄不接时施粥汤等等,这些事,我们曾家都要走在别人前头。弟出一份,我也出一份,还要叫澄侯也出一份。耗银不多,却可赢得乡民称颂,是件惠而不大费的事,何乐而不为!京师长郡会馆多年失修,我还想邀李家、萧家一起,合资重建一座。这事意义更大,影响也更大。这件事,就由你为头如何?”
“行!”曾国荃爽快地答应。他跟大哥的性格截然相反。大哥是慎入慎出,不要一丝分外之物,也不乱给别人一文钱。他是不择手段地大量攫入,同时亦毫不心疼地大把抛出,这正是他指挥的吉字营能打胜仗的原因。“我想在长沙建一个书局,就如大哥在江宁建金陵书局一样。书局建好后,先把大哥的诗文奏章书信等刻出来,尤其是大哥在京师期间写给我们兄弟的家书,当年对我们的教育很大,现在还可以用来教育子侄,刻印出来,定然有功于世。”
听了这话,曾国藩心中大为欣慰,十分高兴地说:“你有在长沙办书局的想法,真是太令我欢喜了。金陵书局的许多现成设备都可以运到长沙去。小岑也老了,思乡之情日增,正好叫他回去办此事。弟成就这桩事,可谓有大恩于士林。但所说的第一刻我的文字,这万万不可。我的文字只可留给后世子孙观览,不可刊刻送人。”
“为什么?”曾国荃不解,多少比大哥官位低得多的、平庸无任何业绩的官吏们,一到晚年,唯一的大事便是四处张罗为自己刻集;又有多少比大哥才学差得远的读书人求人募款,甚至不惜像叫化子一样地八方化缘,为自己刻个某某馆主诗汇、某某斋文集等等。大哥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我早年对自己的诗文很自负,见京师文坛称赞梅伯言,颇不服气,又常恨当世无韩退之、王安石辈可以谈论。我一生若孜孜矻矻,穷究不舍的话,或许也可以写出几部像样的书来,但可惜后来又不允许。对经史,对诗文,我都有不少与前人不同的看法,很想记下来,一吐胸中之块垒。军务政务太忙,无暇为此,我常为之惋惜不已,以为将成广陵之散。赵惠甫笑我有汉成帝、明武宗那样薄天子而好为臣下之癖,唉!”曾国藩叹了一口气,充满感情地说,“赵惠甫不理解我。我曾涤生出身翰林,长期埋首经丛史集,吟诗作赋、著书立说,才是我心中的帝王之业;带兵打仗,安营布寨,这是迫不得已才为之的事啊!惠甫与我天天在一起尚这样看待我,还不知后世子孙会怎样误解我哩!”
“这样的误解是好事。”曾国荃笑道。
“不管怎样,我是到死也没有一部书出来的翰林,我一生都为之不安。我不怪王壬秋讥讽我是一个没有理学著作的理学家,他说的是实话。我的诗文都是草草写成,未加细究,一时可以蒙混人,刻出来让后人一字一句来推敲,那岂不是把我推出来当一个靶子,让人射吗?”曾国藩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喝了两口水,又说下去,“胡润芝死后,他家里刻了一部胡文忠公遗集,所选不当,我想若润芝九泉有知,一定会骂人的。他写给官秀峰的一些信,说了官许多好话,那是润芝的笼络手段,并非心里话。现在官秀峰就把它拿出来,作为其治鄂的政绩。”
“那老混蛋最会来这一手。”官文是曾国荃的死对头,一提起他就有气。
“这是给人戴高帽子,虽不合事实,尚不至于结怨。我没有胡润芝的涵养,书信中对人对事多偏激之词,倘若稍不注意伤了人,即使本人不在了,他的子弟也会来找麻烦。就拿同治五年,我们兄弟私下议论李少荃人品的那些话,如果刻出来,他不恨死才怪哩!”
“有的可以删节。”
“注意到了的可以作删节,没有注意到的呢?世上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是不刻得好。我人死了倒无所谓,受牵累的是你和老四,以及纪泽兄弟。”
隔了一会儿,曾国藩又说:“刚才说到刻书的事,我倒想起一件事来。荷叶塘还存了几分参劾李次青的副本。次青从我最早,在江西时功劳又很大,别人都高官厚赏,独他一人至今仍为长沙一教书先生,我觉得很对他不起。若以后你们刻什么遗集之类,参次青的那些奏稿就都会刻出来,这不仅益发加重了我的罪,甚至连我的魂魄都不得安宁,所以你们绝对不能去刻集刊印。”
“说起李次青,我记得四哥有次说过,他想退掉那门子亲事。”
“不行!”曾国藩打断九弟的话,不悦地说,“定下十多年的亲事,哪有反悔的道理。澄侯的满女多大了?”
“今年十八岁。”
“你回去对澄侯说,万不能退,端阳节完婚。我素来嫁女是二百两银子的嫁妆,侄女一百两。他的满女,我出二百两,跟纪芬的几个姐姐一样看待。”
“好吧,我回去就告诉他。书局的名字我想了一个,叫贤声书局,大哥你看要得不?”
“贤声,贤声。”曾国藩轻轻地念了两声。“我看不大合适。尽管我不同意刻我的书,我知道死后还是会刻的。你百年后,纪泽、纪瑞他们也会给你刻个集子,那不等于自吹自擂,传自己这个贤者之声了吗?我看不是传贤者之声,而是传忠贞之心。你看呢?”
“是的,大哥想得远!”曾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