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三部曲(血祭+野焚+黑雨)-第1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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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大家都说您会相人识人,门生想请您传授一点识别兵勇的办法。这次回去,好多挑选些有出息的官兵来。”
“相人识人,奥妙甚多,复杂得很,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的,有些还不能言传只能意会,关键在相者识者的阅历。我曾经编过几句口诀,念给你听听。”曾国藩微笑着说,“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风波看脚筋,若要看条理,全在语言中。”
李鸿章轻轻地背诵了一遍,说:“这几句口诀简明扼要,只是门生愚陋,觉得空泛了些,好比说真假看嘴唇,究竟什么样的嘴唇是真,什么样的嘴唇是假呢?”
曾国藩大笑起来:“这就难说了。方才我讲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是指的这些,要靠自己去揣摩。东坡说世上有许多事,只可了于心,不可达于笔,这相人识人一事最是如此。不过,你问的是识别兵勇,这是相人术中最简单的,我就跟你细说几句吧!”曾国藩捋着已变花白的长胡须,正色道,“第一看五官。以双目神不外散,鼻梁直,嘴唇厚为最好。第二看皮肤。以肤色粗黑,双手茧多为最好。第三看说话。以木讷寡言为最好。主要是这三条,其他都是次要的。”
曾国藩的三条相勇标准,给李鸿章很大的启发。他恭恭敬敬地说:“门生一定按恩师所教的,挑选五千精壮淮军前来。”
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官至刑部督捕司郎中,记名御史,他和哥哥瀚章又在外面做官,故李家在庐州颇著威望,加以鹤章、昭庆这几年在家办团练,与其他团练首领交往很多,当李鸿章振臂一呼时,便应者云集,没有几天,应招的乡勇就达到五六万。李鸿章不敢违背老师的意志,按照那三条相勇标准,从中精选了五千人,组建成十营,由李家多年的好友张树声、张树珊、张树屏三兄弟和周盛波、周盛传两兄弟及刘铭传、潘鼎新、吴长庆、鹤章、昭庆十人为营官,依次命名为树字一营二营三营、盛字一营二营、铭字营、鼎字营、庆字营、鹤字营、昭字营。二十天后,李鸿章便带着五千淮军齐齐整整地开进了安庆,在金保门外操兵场上,接受了两江总督的检阅。
曾国藩见五千勇丁绝大部分粗壮结实,颇为满意;但十个营官,仅潘鼎新为举人出身、鹤章昭庆出自读书人世家,其他七人或为盐枭,或为马贩子,或为无业游民,或为乡间土霸王,中有两三人竟然一字不识,曾国藩对此很是忧虑。好在这些营官均武艺超群有统驭士卒的威严,既已组建成军,并开到安庆,曾国藩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钱鼎铭心急如火,见军队已建好,巴不得他们立刻飞到上海,便以十八万两银子的高额代价雇了七艘洋船,要将五千淮军一次运走。
如此气魄宏大的调兵遣将,令四方震动,淮军将士人人自觉很阔气风光,湘军将士个个眼红,巴不得哪天也开开这个洋荤,安庆百姓更是从未见过这个世面。一大早,江边码头上,便老幼扶携,人山人海了。
南门外上下三层的怀宁酒楼,是安庆城最大的酒家,三天前便开始谢绝一切客人,忙忙碌碌地作准备,这里将要为开赴上海的淮军举行盛大的饯行宴会。
辰时起,怀宁酒楼前的草坪上便陆续停下一顶顶呢轿、一匹匹骏马。到了午正,宽阔的草坪便被轿、马挤得水泄不通。这时,一队卫兵过来,清出一条两丈宽的过道。接着,一队长轿缓缓抬来,在草坪边停下。从打头的绿呢轿里走出今天宴会的主人——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衔节制四省军务两江总督曾国藩。他头戴正一品红珊瑚顶戴伞形红缨帽,身穿绣有仙鹤补子的绀色九蟒五爪袍,脚套粉底皂缎靴,下轿后,在过道口站定,并没有开步。紧接着,从第二顶蓝呢轿里走下今天饯行的主要对象——按察使衔、福建延津邵道道员、淮军统领李鸿章。他今天头戴正三品蓝宝石顶戴红缨帽,身穿绣有孔雀补子暗红九蟒五爪袍。跟着,从各色轿里相继走出李续宜、杨岳斌、彭玉麟、鲍超、多隆阿、康福等一班文武僚属来,都一色的朝服,没有品级的也换上簇新的衣帽。湘军中的老营官哨官们记得,如此隆重的盛会,只有武昌城颁赠腰刀那一次。待大家都下了轿,曾国藩伸出右手,对李鸿章说:“少荃请!”
李鸿章一听,慌得满脸通红,忙说:“恩师请,门生随后侍候。”
曾国藩笑着说:“今天为你饯行,理应你走在前。”
李鸿章急了,连声说:“恩师请,恩师请!”
见曾国藩仍笑着站立不动,李鸿章深深地一弯腰,说:“恩师今天给门生这样大的脸面,门生粉身碎骨不足以报答。”说到这里,李鸿章激动得泪水盈眶。
曾国藩点点头,似对这句话很满意,便不再谦让,迈着惯常稳重的步伐,走进了怀宁酒楼,李鸿章和彭玉麟等人随后跟着。
怀宁酒楼的一、二两层楼里摆下三十桌酒席,那里早已坐齐了湘淮两军营官以上的将领,以及安庆官场上的要员、乡绅名流,还有钱鼎铭及七艘洋船的船长等等。曾国藩、李鸿章一行刚进门,等候在一楼的人便纷纷起立肃迎。曾国藩微笑着伸出手来,对着大家挥动几下,然后登上楼梯向二楼走去。二楼只摆了五桌,这里的人物身份更高一些,上首一桌特为给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留着。曾国藩刚一落座,热气腾腾的各色菜肴便不断上来了。
徽菜与粤菜、川菜、湘菜、杭菜、闽菜、淮扬菜、鲁菜齐名,号称为中国八大菜系。安庆城酒店里的菜肴,更是徽菜的代表。尽管这座城市脱离战火还不过半年光景,因为总督衙门和湘军统帅部设在这里,旧官新贵云集,尤其是那些在战场上发了横财的湘军将官们,抱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心态,一有机会来到安庆,便把它当做烟花温柔之乡,毫不吝啬地将大把大把的银钱抛向酒楼妓寮,故而刺激了安庆城在废墟上很快地形成畸形的繁华。苦难中的安徽人民,从皖南皖北蜂拥向这座长江边的古城,其中尤以厨师和少女为多。徽菜这朵肴苑奇葩便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开放。
徽菜向以烧炖为主,讲究真本实料,火功到家,菜肴明油味浓,色泽红润,滋味醇厚,汤汁清纯。怀宁酒楼的徽菜,公认为安庆府里第一号。今天,老板和厨师们有意趁着这个百年难遇的机会,好好地表演一番,把怀宁酒楼的名气传到全国去,甚至想借洋船长之口远播海外。厨师们使出浑身解数,精心烹调,老板站在厨房门口,每出一道菜,都要亲口尝一尝,点头了,才端出去。酒席上无论是冷盘热菜、烧炖汤汁,道道菜都体现了徽菜风味。席上一片赞赏之声,连那几个不惯中国饮食的洋船长也伸出了大拇指,喜得十几个跑堂脸上流油,脚底生风。徽菜中拿手压轴戏是水族菜。打听得酒席的主人最爱吃水物,今天传统的荷包鲫鱼、清蒸鲥鱼、蟹烧狮子头、咸水虾更是做得令人叫绝。厨师们别出心裁地在这四盆水族菜上,用红萝卜丝摆出“福”“禄”“寿”“禧”四个字,招得酒楼上下满堂喝彩!
为助酒兴,老板还从戏班子里请来了戏子。只见一旦一生正在对唱黄梅小调《夫妻观灯》:“胖子来观灯,挤得汗淋淋,瘦子来观灯,挤成一把筋;长子来观灯,挤得头一伸;矮子来观灯,他在人缝里钻。我夫妻二人向前走哎,观灯观人好开心!”风趣的唱词,滑稽的动作,再配上动听的黄梅调,把醉醺醺的客人们乐得捧腹大笑。此时此刻,他们哪里还想得起就在安庆城外,贫瘠动乱的安徽大地上,数百万人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到处是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的惨象!宴会进行到火热的时候,曾国藩举杯对大家说:“诸位在这里宽怀畅饮,我和少荃到三楼茶室里叙叙师生之情。”
说着,携起李鸿章的手走上三楼。
三楼早已布置好了一个精致的茶座。一把古色古香的宜兴茶壶里泡着碧青的婺源绿茶,几上摆着八色时鲜果品,曾李二人相对而坐。
李鸿章激动地说:“恩师为门生举办这样隆重的送别仪式,令门生没齿不忘。不管今后发生什么变化,有一点绝不会改变,那就是,鸿章今生今世永远是恩师的门生,是年伯的犹子。”
曾国藩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做声。过一会儿,他望着窗外寥廓江天,深情地问:“少荃,你还记得初次与我见面的情景吗?”
“记得,记得。”聪明过人的李鸿章完全没料到,老师会突然间提出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来,他诚惶诚恐地回忆道,“那是道光二十五年秋天,正是京师最好的季节,门生那年二十二岁,第一次随父亲进京。进京的当天晚上,父亲便对门生说:我有个湖南同年,道德文章胜我十倍,明天带你去拜他为师。第二天一早,父亲便带我到碾儿胡同来拜见恩师。”
“你那天穿一件不合身的夹绸长袍,怯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红着脸喊了声年伯后就不做声了,像个大姑娘似的。”曾国藩开心地笑着,笑得李鸿章不好意思起来。
“门生从未见过世面,那时恩师在我的心目中,犹如半天云端中的神一样,高不可攀。”李鸿章说着,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少荃,你还记得我当时正在读什么书吗?”对那天的情景,曾国藩记忆犹新,他有意考考眼前的门生。
“记得,记得。”李鸿章立即答道,“恩师那天读的是《史记·高祖本纪》。”
“你为何记得这样清楚?”曾国藩兴趣浓烈。
“恩师那天对门生说,平生最喜《庄》《韩》《史》《汉》四书,四书中又最爱《史记》,《史记》中尤爱读《高祖本纪》,故门生记得。”
曾国藩微笑着点点头:“少荃,我再告诉你,《高祖本纪》中我最爱这几句话:“已而吕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上曰:‘王陵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