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传-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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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他赡养。他哪能回家去?只好仍寄居上海,想寻一个吃饭养家的差事。正在这前途茫茫,忧愁苦闷的时候,他遇上一班“浪漫的朋友”,跟着他们堕落了。这班“朋友”是些什么人呢?
一个是德国人,名叫何德梅(Ottomeir),原是中国新公学的教员。他的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中国人。他会说上海话、广东话和官话。中国上流社会那些吃喝玩乐的事,他全会。胡适搬出新公学,就与何德梅做了邻居。
另外几个都是留学日本回国的学生,都与革命党有些关系,也都是胡适的邻居。
那时反清革命屡遭挫败,死了不少人,他们心绪很不好,常常发牢骚。何德梅便常邀这班人打麻将。胡适也跟着学会了。他写道:
我们打牌不赌钱,谁赢谁请吃雅叙园。我们这一班人都能喝酒,每人面前摆一大壶,自斟自饮。从打牌到喝酒,从喝酒又到叫局,从叫局到吃花酒,不到两个月,我都学会了。
幸而我们都没有钱,所以都只能玩一点穷开心的玩意儿:赌博到吃馆子为止,逛窑子到吃“镶边”的花酒或打一场合股份的牌为止。有时候,我们也同去看戏。
……我那几个月之中真是在昏天黑地里胡混。有时候,整夜的打牌;有时候,连日的大醉。①
胡适跟着何德梅等一班酒肉朋友胡混,把旧社会那一套堕落行径——吃喝嫖赌,都学会了。这种种情况,在他的日记里也有所反映。据现存59天的《藏晖室日记》②粗略统计,有明确记载的:打牌15次,喝酒17次,进戏园、捧戏子11次、逛窑子嫖妓女10次,共计53次。几乎每日里不是打牌,便是喝酒,不是与戏子往来,便是逛窑子。有时日记上写着“连日打牌”,有时牌局“至天明始终”;有时在这家妓院出来,又进别家妓院,妓家关门睡觉了,甚至“敲门而入”。这样放浪颓废的生活,自然使他的精神也极灰冷颓唐,常写一些悲观颓废的诗。如己酉除夕(1910年2月9日)所写的《岁莫杂感一律》:
客里残年尽,严寒透画帘。
霜浓欺日淡,裘敝苦风尖。
壮志随年逝,乡思逐岁添。
不堪频看镜,颔下已。③
刚过18岁的年轻人,壮志没了,愁思多了,胡须也稀疏了,连镜子也不敢看了:
活画出一个颓废文人的酸像。他有时也写一些极无聊的诗词,捧戏子,赠妓女。
真是花天酒地,嫖赌逍遥,堕入浪荡的深渊了。
本来胡适也有一些正经朋友。如他的老师王云五,当时仍在吴淞的中国公学教书,曾多次来看望胡适,劝他搬家,离开那藏污纳垢的地方;又为他找正经差事,介绍他去华童公学教国文④,还劝他课余翻译外国小说。庚戌(1910)正月十三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
云五劝余每日以课余之暇多译小说,限日译千字,则每月可得五六十元,且可以增进学识。此意余极赞成,此后当实行之。⑤
又如绩溪的同乡好友许怡荪,见胡适这般跟人浪荡堕落,也来规劝。但许怡荪那时也远在吴淞的复旦公学读书,不能常来。而身边这班酒肉朋友却是天天见面的。语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胡适于是沉溺愈深,终于闹出乱子来了。
2月12日晚上⑥,他们这班酒肉朋友,在一家“堂子”里喝了不少的酒,又到另一家去“打茶围”;鬼混到半夜,还要打牌。胡适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但第二天要去华童公学教课,便独自雇人力车走了。那一晚,下着瓢泼大雨。胡适一上车,冷风吹来,酒劲上涌,就烂醉如泥,睡着了。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竟睡在租界巡捕房的地板上。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沾着许多污泥,一只脚上的皮鞋不见了。
脸上也沾了泥污,有些疼痛。胡适觉得有些奇怪,不知这是什么地方。问门外的人,那人大笑,说他昨天晚上住进“外国旅馆”了!后来,他看见门外有铁栅栏,又有巡捕看守,才知道是巡捕房的监狱。胡适正疑惑不解,便有人来叫他去过堂。他自己记叙的情况是:
在一张写字桌边,一个巡捕头坐着,一个浑身泥污的巡捕立着回话。那巡捕头问:
“就是这个人?”
“就是他。”
“你说下去。”
那浑身泥污的巡捕说:
“昨夜快十二点钟时候,我在海宁路上班,雨下的正大。忽然(他指着我)他走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皮鞋,敲着墙头,狄托狄托的响。我拿巡捕灯一照,他开口就骂。”
“骂什么?”
“他骂‘外国奴才’!我看他喝醉了,怕他闯祸,要带他到巡捕房来。他就用皮鞋打我,我手里有灯,抓不住他,被他打了好几下。后来我抱住他,抢了他的鞋子,他就和我打起来了。……两个人在泥水里打滚。我的灯也打碎了,身上脸上都被他打了。他脸上的伤是在石头上擦破了皮。我吹叫子,唤住了一部空马车,两个马帮我捉住他,关在马车里,才能把他送进来。……⑦会审公堂讯问的结果,胡适以酗酒闹事,殴伤巡捕,在监狱里关了一夜不算,还被罚款五元。
第二部分:上海求〃新学〃 1904…1910浪荡子痛改前非(2)
多么丢脸的事啊!这都是交友不慎,跟一班酒肉朋友鬼混的报应啊!
发生了这起丢脸的事情之后,胡适心里万分懊悔。他在镜子里望着自己脸上的伤痕,不禁叹了一口气。自己竟堕落到如此地步,成了一个浪荡子!怎么对得起在家中时时刻刻挂念儿子的慈母呢?他想起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名句,下决心要痛改前非,脱离这班酒肉朋友,结束他“个人历史上的黑暗时代”!⑧胡适决心去北京报考“留美赔款官费”。这“赔款”即是庚子赔款。庚子(1900)
那年,八国联军侵华,打进北京,逼着清政府又订一个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
仅“赔款”一项,就按当时中国人口总数每人白银一两,计四亿五千万两,四厘计息,分39年本息付清,共计九亿八千多万两。后来,英美等国宣布将赔款中尚未付给的部分“退还”,用在中国兴办学校、图书馆、医院,及设立各种学术奖金,或派遣留学生的经费。美国于宣统元年(1909)开始退还庚款,当年就选派了第一批留美官费生。胡适这一年准备去报考的是第二批。但胡适那时两袖清风,穷得连蚊帐也买不起,还欠了一些债,哪里有钱去北京应考呢?即使考得上,自己出洋了,哪里有钱供养母亲呢?真是困难重重啊!
这时,他的好朋友许怡荪来了,力劝胡适摆脱一切去报考,还答应代他筹措经费。⑨他的另一个好朋友程乐亭也来了,赠送胡适二百块银圆作路费,支持他北上应考。⑩他的族叔胡节甫也答应为他筹款并照顾家里的生活。正是在这些好友的规劝与资助之下,胡适才得以安心读了两个月的书,然后顺利北上,参加留美考试。
考试分两场。头场考国文和英文,胡适的运气不错。国文试题是“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说”,他做了一篇乱谈考据的文章,开头就说:
矩之作也,不可考矣。规之作也,其在周之末世乎?
这其实是胡适一时异想天开的考据,不料正好碰着看卷子的先生大有考据癖,对胡适的文章特别赏识,批了100分。英文考了60分。头场平均得80分。可是第二场考各种科学,考得很不好。最后总平均仅得59分,离及格还差一点点。幸亏这次考选出洋的有七十个名额,考得好的不多,胡适总算侥幸,考取了第55名。
发榜那天,胡适去看榜,还有一段趣事:
宣统二年(1910)七月,我到北京考留美官费。那一天,有人来说,发榜了。我坐了人力车去看榜,到史家胡同,天已黑了。我拿了车上的灯,从榜尾倒看上去。
(因为我自信我考的很不好)看完了一张榜,没有我的名字,我很失望。看过头上,才知道那一张是“备取”的榜。我再拿灯照读那“正取”的榜,仍是倒读上去。看到我的名字了!仔细一看,却是“胡达”,不是“胡适”。我再看上去,相隔很近,便是我的姓名了。我抽了一口气,放下灯,仍坐原车回去了,心里却想着,“那个胡达不知是谁,几乎害我空高兴一场!”
这个胡达,便是胡明复,后来和胡适同船赴美,同进了康奈尔大学,成了胡适的好朋友。
放洋赴美的时间,是政府规定的。胡适来不及回绩溪去拜别他的母亲。8月16日,便在黄浦江码头登上了开赴美国的远洋巨轮。
站在这远洋巨轮的甲板上,望着滔滔流泻的黄浦江水,胡适也禁不住心绪翻腾:
依恋,惆怅,渴望,追求,……交织混合成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他挥一挥手,告别送行的亲人和师友,也告别他学习生活了六年的大上海。这十里洋场的大都会,是那样新鲜,却又那么污浊;促人长进,也诱人堕落。你在这个青年人的心田种下了欢乐,还是烦忧?
现在,这一切都逝去了。脚下的巨轮将带着他去蔚蓝的大海,辽阔无垠的太平洋,大洋彼岸的新国家。那里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呢?他踌躇而又迷茫。然而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将开始以“胡适”为正式标记的新的人生历程。
① 《四十自述》“我怎样到外国去”,上海亚东图书馆版,第82页。
② 《藏晖室日记》,收入《胡适的日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1月版上册。原系自订毛边纸本,封面有胡适自题的“藏晖室日记己酉第五册,庚戌第一册合本”。所存日记起自己酉十二月十四日(1910年1月24日),迄庚戌二月十三日(1910年3月23日)。
下文中统计数字初版有错。当年赶写文稿,仓促行事,边数边写在纸上,后来细细统计,才纠正了。(三版补注)
③ 见《胡适的日记》所收《藏晖室日记》,北京中华书局版,上册,第8页。
④ 参看上书,上册,第1、8~10页。
⑤ 见上书,上册,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