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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血色码头-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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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事宴”举办的日子定在第二天。

第二日一早,盛慧长还在被窝赖着,忽听天门外“呜呜哇”一声大号鸣过,盛家雇用的三班吹鼓手一齐奏响哀乐。慧长被母亲提溜着爬起来匆匆穿了孝服跑出门外,只见盛家的男人女人白花花一片已恭立待月庐大门一侧,鼓乐班子在孝男孝女们的恸哭声中被迎进院门。四个“礼生”出现在正屋外的高圪台上,“通赞”宣布“开奠”,于是鸣炮奏乐,全天的奠仪正式启动。接下来是“祭风神”、“祭菩萨”、“拜榜”。“引赞”像应声虫似的附和、复诵“通赞”的口令。“文赞”用唱歌似的调子诵读一篇篇祭文。“哑赞”则一声不吭地点拨那些呆头呆脑不能正确领会“通赞”口令的男女。

各种仪式按部就班进行。

盛慧长听大人们说,全部奠仪中最数午奠隆重。在水旱码头碛口,丧祭中本来就有“笑奠”的习俗,即借奠仪开各类外戚们的玩笑。而李莺莺高寿过百,是“喜丧”,所以那些礼生是必要生着法儿逗乐子的。这倒有趣。盛慧长便老等着午奠的到来。

可是,待到午奠真的到来时,竟也索然无味。他被母亲挟持着按“通赞”、“引赞”发出的口令一会儿“序立”,一会儿“俯伏”,一会儿“跪拜”,一会儿“平身”,一会儿“出列”,一会儿“复位”,一会儿“上香”,一会儿“献馔”,弄得昏头胀脑,疲惫不堪。春日的阳光热烘烘悬在头顶,白茫茫一片中,有人发出短促的鼾声。他听得一只蜂子嗡嗡着从他的耳边飞过又飞来,飞来又飞过。嗡嗡声持续不断,忽然化作黄河滩头奔腾的浪涌,而他浑身赤裸正在浪涌间腾挪翻滚……忽然听得有人咿咿呀呀唱起小曲曲来。盛慧长强撑着眼皮朝高处看去,原来是“礼生”们在唱“主吊挽歌”,竟将老老老牛牛一辈子瓜长蔓短的往事编成曲子唱得合辙押韵、荡气回肠。那时,四“赞”主从换位,“文赞”主唱,“通”、“引”作配。“哑赞”也不“哑”了,时不时插科打诨,将人们逗得一会哭一会笑。慧长的精神为之一振,正要仔细听去,那歌儿却已接近尾声:

风摧杨柳雨打蓬,

百花凋残在严冬。

可怜纤纤兰花指,

一朝化作血玲珑。

天啊天,

天若有情天雷震,

灭绝倭寇小日本!

地啊地,

地若有情地火腾,

灭绝倭寇小日本!

神啊神,

神若有情神圣出,

灭绝倭寇小日本!

鬼啊鬼,

鬼若有情鬼魅生,

灭绝倭寇小日本!

那“灭绝倭寇小日本”一句,由“四赞”和声唱出,听上去如呼唤,如吁请,如呐喊,如恸哭,如梦乡中炸响的惊雷,如传说里黄河发出的龙吟。之后,“四赞”突然沉默了,沉默着眼望虚空久久伫立。盛慧长只听得黄河滩头浪涌飞溅传来的哗哗声、众人喘息响起的呼呼声和无数颗捏紧的拳头发出的咯咯声。蓦地,那“文赞”一甩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发出一声曲里拐弯的“咦——”接着唱道:

日子好比一盆火,

再苦也得笑着过。

想当年老寿星芳名莺莺,

她本是李家山豪门千金。

她的父李运旺大名鼎鼎,

李家山扛伞头远近闻名。

李伞头他还是梨园功臣,

斥巨资建班社娱乐民众。

道情、梆子、小花戏,

你想看甚就演甚。

李小姐她从小拜师学艺,

更比那“咳咳旦”伶俐聪明。

李小姐风流俊俏人人爱,

佳人绝色又偏是顽蛮任性。

倾倒了古镇碛口万千男女,

迷住了盛家小爷景涛后生。

黄河滩头乾隆石,

卧虎山后猫圪洞,

他二人偷情偷得烈烈轰轰。

现如今李小姐喜得传人,

盛秀芝她本是莺莺重孙。

你别看秀芝她外表实诚,

自小就学会了日哄男人。

游击队长崔鸿志,

古镇碛口一英雄。

自古道英雄难过美人关,

崔队长剜苦菜迷上了狐狸精。

……

盛秀芝近年来身子骨一直不大好,这时,她正靠着丈夫崔鸿志跪在灵棚下一片孝男孝女中,倾斜着半个身子一副气力不支的样子。猛可里听得那“文赞”七拐八绕编排开了自己,盛秀芝做一副着恼的行状顺手脱了一只孝鞋就冲“文赞”砸去。“文赞”像是早有防备,头一偏,那鞋子恰好扣到了“通赞”亮瓦瓦的光头上。

一院子孝男孝女亲戚朋友,以及重新攒集过来看热闹的邻里都笑了。笑着叫:剜苦菜迷上了狐狸精,好,好,好!

原来盛秀芝早年做姑娘时竟是个能歌善舞的。正月里各村的秧歌队在黑龙庙唱小花戏,她曾扮过一个狐狸精。小戏演完后,又被观众吆喝上台和那时还不是丈夫的崔鸿志对唱过一回小曲儿。这两码事本来是“卖瓜籽的碰上耍把戏的——两无瓜葛”,可后来又出了一件事,却把二人连到一起了。那一年崔鸿志被学校开除回来,李子发将他请到天成居做了二把刀(方言,二掌柜)。有外地客商朝他建议,弄些苦菜凉拌,清淡可口,最是山外人爱吃的。崔鸿志一想,可不,这苦菜命贱,遍生吕梁山的沟渠路畔荒坡野洼,富人极少问津,穷人却将它们当做半年的口粮。那东西可是有多种多样吃法的,如果仔细泡制,确是清淡可口。于是有一天,崔鸿志就独自上山去剜苦菜,想着先做点试验。当他正钻进一条小沟埋头一片鲜嫩的甜苣时,背上猛地被一颗青杏打了一下,抬头一看,见山包上长着一棵杏树,却不见人。崔鸿志的心头突然响起本地流行最广的小曲曲《掐蒜薹》的旋律,因将词儿稍作改动,信口唱道:

我在这沟里剜苦菜,

头顶扔下青杏来,

这事儿好奇怪!

崔鸿志唱罢,埋头继续剜菜,没想到山包上杏树后有人却接了腔:

春风刮得树枝枝摆,

青杏打了狗脊背,

休得将我怪!

崔鸿志抬头一瞧,乐了,原来接他腔的是盛秀芝,那个和他对唱过曲儿的盛家小姐。她也是来剜苦菜的(看起来,富家人也爱吃这一口呢)。崔鸿志略加思索,正要来个“以牙还牙”,却见那盛秀芝风摆杨柳似的早走远了。

如果这以后二人之间没有阴差阳错,又在原地聚首的事发生,大约这一对冤家就不会有后边的故事了。当时,崔鸿志明明看见盛秀芝是朝北山走去的,心里对她“骂”了自己却转身逃走很不满意。因为但凡唱“对嘴曲子”的都得遵守一个规则:要么你不要先捡便宜“骂”人,既“骂”了就得恭候别人回敬。别人回敬了,你还可以再答,总之是要奉陪到底。如果你“骂”完别人回头就走,那就太不仗义了。岂止是不仗义,内里还有怠慢人的意思。所以当时崔鸿志就想,这盛秀芝是凭着自家出身豪门小瞧人,因自语道:有什么了不起!你瞧不起我,我还看不上你呢。便转身向南山走去。没想到过了两个时辰,他发现自个儿又转回了先前那条小沟。最不可思议的是,当他偶一抬头时,发现那盛秀芝竟也出现在了那棵杏树下。在崔鸿志和盛秀芝对视的一刹那,二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字:缘。崔鸿志早将先前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张口唱开了《摇三摆》(当地民歌曲牌,亦可用作谣曲中之衬词用):

天上的乌背(方言,即苍鹰)哟依哟,

地下的个鸡,

绕来绕去摇三摆,

撂不下个你。

山包上久久没有回应,盛秀芝仿佛在用心斟酌着什么。终于,她也开口了:

黄雀雀钻在了哟依哟,

圪针针林,

听见狗叫摇三摆,

不想见你的人。

原曲曲后头一句是“听见你的声音不见你的人”,是女的思念男的,想快快见到他。现在盛秀芝将它改了,分明又是在生着法儿“骂”对方了。可这一回,崔鸿志并未生气,反倒乐得大嘴咧咧的,就放开胆子接着唱下去:

大槐树上吧哟依哟,

金鸡鸡跳,

想约你见面摇三摆,

学狗儿叫。

崔鸿志也把原曲曲后头一句词儿改了,改得倒巧。这样一来,等于把“窗户纸儿”捅破了。

山包上又是一阵沉默,盛秀芝再开口时,用手半捂了嘴,声音变得有些期期艾艾:

水道壕起了哟依哟,

倒跌子(方言,即蚊子幼虫),

心里头有话摇三摆,

你就唱曲子。

盛秀芝又把原曲曲后头一句淡话改了,加了一匙糖,却并不浓。甜咝咝的恰到好处。盛秀芝满以为有了她这暗含情意的话,崔鸿志该心满意足地走了,没想到那崔鸿志却得寸进尺,接着唱道:

你在山顶上哟依哟,

我在这沟,

探不着亲嘴摇三摆,

招一招手。

崔鸿志嘴到手到,果真朝山包上的盛秀芝招了招手,还一脸坏笑地啧了一下嘴。

盛秀芝慌不择路地跑下山去了。

这段故事是崔鸿志在同盛秀芝成亲后,自个朝他那些狐朋狗友谝出口的。

盛秀芝的一只鞋打在了“通赞”亮瓦瓦的光头上,灵棚内外一片哗然。要说这盛秀芝,虽然出身大家小姐,可这些年跟着崔鸿志整天同四乡的农民、镇街的工友混在一起,受苦人都把她当自家姐妹看,彼此嬉笑怒骂全没一点规矩,惯了。就如眼下,那“通赞”吃了亏,也不生气,反而大嘴咧得红鞋也似,继续朝着盛秀芝和崔鸿志张牙舞爪:

“怎么,你们俩是‘夜壶捣了嘴子——不敢亮家伙了’?”

崔鸿志被他一激,头一扬,就开唱了:

苋子红来韭菜青,

日怪不过人迷人。

好比秤砣迷秤杆,

好比金线迷银针。

小姐她本是一朵花,

被咱迷得丢了魂。

做饭忘了生火炉,

生火忘了寻“取灯”(方言,即火柴)。

茶不思,饭不吃,

活活得了“时令症”(方言,即伤寒)。

你说日怪也不怪,

谁叫咱是百里挑一的好后生!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盛秀芝反唇相讥:

狗戴帽子充人样,

猪鼻子栽葱装大象。

女人生来心肠软,

三盘两绕上了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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