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码头-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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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有义心里这么想,可当程琛来报到时,他却表现得兴高采烈。不等程琛开口说话,他就跳起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快活地叫起来:“啊呀,你总算来了!我早就同上级讲了:快快给我配个市长吧。再不配,我可就是驴驹子拉大车——只有喘气的份,嫩竹子扁担挑大山——眼看就要生撅了。我同他们一次次推荐你啊!我说把程琛同志派回来吧。我说程琛久经革命考验,也算一个老革命了。我说程琛是碛口人,对故土有感情啊!我说程琛出身商业大户,抓经济那是门里出身,自带三分呀!我说程琛和我自小就是好朋友啊,我俩做‘挑担儿’(方言,搭档),那是钉头碰鎯头——硬碰硬,铁刷刷刷锅——铁对铁,二齿挠子擦钉耙——硬手手对个硬手手!”
当马有义嘚哩嘟噜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表示欢迎的话后,他发现,那程琛竟像害羞似的低垂了头,娃娃脸上红一块紫一块,嗫嚅半晌,才说出半句话:“我……那什么……努力呀!”马有义笑了,心想:小子呀,你是六月的冬瓜——毛儿嫩着哩!
然而,当程琛以板正的口吻提出三万套棉军衣的事同他讨论时,马有义发现,这小子的娃娃脸上竟完全是一派果敢和坚定了,是那种走向战场满耳都是枪炮声的战士脸上常见的果敢和坚定。
“马书记,”程琛说,“这件事我们一定要办好,也一定能办好。必须保证我们的部队冬季一到就穿上暖和的军衣。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啊呀,这小子也有威势的一面。马有义暗自寻思着,道:“好啊!这是应该的。以碛口的经济实力讲,三万套军服不算个甚!你就放开手脚干吧。我支持。没说的,我支持!”程琛说:“马书记,您知道我年轻,实际工作经验少。我需要您带着我干,教着我干。”马有义嘿嘿笑了,道:“程市长别谦虚。你就大胆干吧。党委努力做群众思想政治工作,积极配合你。其实,这事不难办。找李子发,告他说赶十月份必须交差。至于怎么干,那是他的事!他给日本人当维持会长,办事那么卖力,未必一说抗日就躲奸耍滑呀!”程琛道:“马书记,我看这事还是有一定难度的。碛口经济实力原本不错,可近年来国民党搜刮,日本人抢劫。新政权成立后,也搞过一些捐资——听说前不久几个大商户刚捐过不小的一笔。这一回,咱得群策群力,让它来个合理负担……”“好,好,好。”马有义微笑道,“合理负担!合理负担好!那就找李子发,让他朝下摊,务必做到合理负担嘛。”程琛说:“咱是不是召集一个会议,让商会、农救会、妇救会、青救会都参加,好好动员一下,安排一下?”马有义道:“好啊,开吧。”程琛说:“这会还请马书记您主持啊!”马有义道:“还是你主持,以你为主。我列席。”程琛的娃娃脸又红了,说:“您看我不是太嫩嘛,怕压不住阵。还得请您老帅出马啊!”
正说着,盛克俭推门走了进来,看看程琛,又看看马有义,说:“马书记,程市长,我们盛家愿意捐一万套棉军衣。”
不知是盛克俭带来的这个消息让马有义高兴了,还是程琛的谦恭让马有义感动了,马有义的态度突然转变了。他跳起来,一把拉住盛克俭的手说:“好啊!盛家这头带得好啊!我代表市委谢谢你们啊!”盛克俭道:“不用谢,这是咱该当做的。不过我们也有个想法,希望马书记、程市长能支持。”
于是盛克俭就将盛家计划开办一个洗染坊,承染军服所有用布的想法提了出来,自然是得到马、程二人全力首肯了。马有义现在对办好这事已是成竹在胸了:“程市长,还不快通知开会呀?快,开会。我亲自来主持这个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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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开得很成功。由于有了盛家的带头,李子发当场也认捐一万套。剩下一万套虽还没有落实,但想必程家也不会没有表示。即使程家不会全部认捐,也会弄个八九十不离。剩下一点还愁解决不了!总之,这三万套棉军服根本无需强行“摊派”,就用自愿认捐的方式也可弄个“三脚不落底”(方言,即不在话下)。这结果真是程琛始料不及的。他打心眼里感激盛家,如果没有他们的带头,很难想象这事的结果会怎样。他也由衷感激马有义,如果没有他的出面,这事怕是很难办得这么顺溜。
程璐建议:所捐军服一律折合现金结算,然后动员全市城乡妇女纺花织布。布疋验收合格后送盛家染坊承染,请裁缝师傅统一剪裁,再由各家各户妇女按统一要求缝制。所有工钱一律按低于市场价一成的标准作结。这样,既办了事,又增加了家庭收入。这建议当即得到了马有义的支持,程琛自然也是连连点头。
会议临近结束时,市政府通讯员送来一份刚到的文件,正是要求层层动员,立即掀起响应“四大号召”群众运动新高潮的。市长程琛凑到马有义身边问:“要不要就此场合传达一下。”马有义摇摇头说:“先把军服捐款的事落实了再说。”程琛想想也是,若是现在就把这事提出来,有钱人难免产生一些顾虑,这军服捐款之事会不会出现麻搭就很难说了。程琛不得不佩服马有义的虑事周全了。
散会后,程琛和程璐相跟着走出会议室。程璐说:“哥,就咱家落后了,这怎行!”程琛说:“是啊,这不行!”程璐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们要和他们作坚决的、不妥协的斗争!”程琛说:“妹,别着急,思想工作不能一蹴而就。”程璐说:“为部队捐越冬棉衣,这是以实际行动抗日哩。他们甚态度!明目张胆抵制嘛,这和汉奸卖国贼有何区别!”程琛说:“妹,别着急!我相信,他们也会觉悟的。”程璐说:“等他们觉悟啊?你就慢慢等吧!我可是要坚决斗争的。”程琛默然有顷,转换话题道:“马有义这人,这些年来提高不小啊!是一个好同志。”程璐亦点头道:“有些小毛病。不过,倒算一个忠心赤胆的布尔什维克。”程璐说着,笑了笑。程琛目视程璐道:“你笑得有些诡!你和他没有什么小秘密吧?”程璐道:“你这市长怎这么说话?我和你正讨论同落后反动势力的斗争方针呢。”
程璐的斗争方针没有用得上。他们回到家里时,程家的两个主事人程云鹤和程云鹏已得到了盛家捐出一万套军服并趁机取得了承染军用布疋业务的消息。本来,碛口眼下可是只程家有一个像模像样的洗染坊,那笔生意是非他程家莫属的。现在可好,鸡飞蛋打一场空!消息是盛如蕙从西湾带回来的,可靠。弟兄俩大眼瞅小眼,愣了半天神,叹了半天气,最后决定也学着盛家来,捐它一万套!程云鹤说:“咱程琛是市长,咱要落后了,他脸上过不去!”程云鹏道:“对着哩,对着哩。咱也得让璐璐光荣哩。”
只有程环和他婶白玉芹不吭气。
程环是气恨。在程家所有积攒的银钱里,至少有一半是他冒着吃官司的风险弄下的。先前老弟兄分家,已折损许多,后来又是一次次捐助革命,老弟兄俩一句话就定了,全不问他乐意不乐意。早知如此,他何必冒那个风险呢?
白玉芹原以为儿子当了市长,自家从此再不用承担什么没有名堂的糟害(方言,摊派)了,至少不会比别人家多,没想到儿子这市长一当,她家竟是不能少承担一点,还得承担快点!白玉芹便把气撒到了儿子身上,说:“爹娘汗珠子流成河,不够败家子一脚蹬呀!”
骂了“败家子”半天,白玉芹颇有些不落忍,便将枪口一掉,转向了大门长子程珩,说:“环儿呀,你就认了吧。你家捐多捐少,全是你爹一口腔(方言,一人说了算),关起门来自家怨自家去。可我们这边哩,要不是你珩儿大哥早年拉扯着琛儿参加什么牺盟会闹什么革命,我们家琛儿早就是留洋博士大学教授,至少也是大商人了,那金钱就只会朝家跑,哪能像现在二十几的人了还只知挖家里的肉……”
白玉芹还想继续数落下去,却被盛秀兰接了腔。盛秀兰现在是丈夫忠实的维护者了。她说:“婶呀,看您说的。琛弟又不是三岁小孩,由人盘弄啊!就算那时他年轻,是上了他哥的当,现在他不年轻了吧?当市长的水平可不高呀,他要觉得听他哥话是吃了亏,快扔下革命别干不就得了!”
话说得不温不火,可白玉芹一时却不知如何应答了,便只好将枪口对准了丈夫:“你个窝囊废呀,怎生个儿子也是七成成呢!”
民国二十九年麦熟杏黄的时候,碛口最后完成了三万五千套棉军衣所需款项的捐献任务。三地委专门在碛口召开现场会推广经验。盛克俭被树为红色商人典型,《晋绥日报》漂亮的女记者苏翠芬专程赴碛进行了采访,后来以一篇题为《红色政权最忠诚的朋友》的通讯让盛氏家族这个大少爷一夜间身价百倍。
那些日子里,水旱码头碛口从市区到乡下,从清晨到深夜,到处都是纺车的嗡嗡声、布机的咔哒声,还有女人们咿咿呀呀哼唱小调的声音。
一更里来月儿圆,
姐妹们家中纺线线。
纺车吱吱响,
口中把歌唱。
支前日夜忙,
抗日最荣光。
二更里来月儿高,
姐妹们织布逞英豪。
梭子叮咔响,
口中把歌唱。
互帮又互学,
人人支前忙。
那些日子,程璐是全碛口最忙的一个人。她先是通过街道和各村的妇救会主任摸底,将任务落实到各家各户,其中生活困难的家户适当多分。接着是制定统一质量标准,从外地请来行家进行技术培训。没有设备的还得帮助定制。生产全面铺开后,又得时时关注质量,避免为了追求数量而出废品。自从新政权建立以来,程璐就在市内各主要街区和各村普及了民校,请部队上有文化的同志作教员,教妇女们读书识字,学习党的路线政策,唱革命歌曲,演文明戏。现在大家都忙于生产,过去那种“大集中”的民校形式不适应了,可程璐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