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码头-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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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四五年过后,鸿志倒可做得子俊先生了。陪读胜过主读,鸿志的父母便极忐忑,向李家提出想让儿子罢读回家的要求。谁知李子发却说:为甚?鸿志比子俊好,这能怪得了你们?我已经把鸿志看作自家亲兄弟了。他读书好,我同样高兴。我已打定了主意,只要鸿志想念书,就让他一直念下去,我李家供他上大学。崔家本是李家佃户,听东家如此说话,慌得就要下跪,说:不敢,不敢。鸿志他哪有那个命呀?李子发说:什么命不命的!鸿志有副好脑子,这命就好。你们有个好儿子,这命就好。我和子俊有了鸿志这个好兄弟,我们的命也好。我李家今日出资供鸿志上学,说到底还是为我李家。你二老就答应了吧。我这里给你二老下跪了。子俊在一旁也说:哥的话在理。我也跪求你二老了。子发、子俊说着便真要下跪,慌得崔家两口子忙说我们应承了,我们应承了。
不料崔鸿志读书却没有读到大学毕业。民国十四年,鸿志从碛口两级小学毕业后,考入汾阳铭义中学。铭义中学系美国基督教会创办的学校,校长其人颇为开明,举凡五四以来出现的各种“主义”和“思想”在那里似都可觅得踪影。鸿志在那里接受了马列主义,并于民国十五年一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同年暑期,鸿志回碛发展党员五人,组建了临县第一个共产党的支部委员会。小伙子自幼生活在特擅弹歌小唱的李家山,会唱好多山歌小曲儿,这时他便“旧瓶装新酒”,唱着山歌宣传革命。
高高山上一苗葱,
穷人看见穷人亲。
长角羯羝戴串铃,
共产党是咱领路人。
一张桌子四条腿,
共产党是咱先锋队。
一杆大旗耀眼红,
镰刀斧头绣正中。
半天云里春雷震,
紧跟共产党闹翻身。
崔鸿志的名字同他的歌儿一道一时传遍晋西北数万平方公里的广大山区,成了穷苦人夏天的扇子冬天的火炉。
可是当局却给他安了个“赤化宣传、图谋不轨”的罪名。此后不久,学校在政府施压之下,将鸿志开除出校。
鸿志读书未成正果,李家并未嫌弃,随将他安排在天成居做了二掌柜。而碛口的共产党组织,却由于崔鸿志的返乡而迅速壮大起来。民国二十六年,抗战全面爆发,山西的牺盟会、动委会应运而生,与共产党携手抗日。崔鸿志加入了牺盟会,同时出任中共临县县委民运部长,兼碛口抗日游击队队长。
程璐和崔鸿志彼此看着对方黑眉烫眼、污脏满身的样子,嘿嘿笑了。崔鸿志道:“我说嘛,你们家门口这两日怎那么热闹,原来国民政府是在欢迎你啊!说吧,你是不是下车伊始就捅了一下马蜂窝?”程璐嘿嘿笑着,半晌才说:“我到县上报到,听说县长将抗日捐款挪去开了私家煤矿,县上的头头脑脑差不多都入了股……我担心表姐夫你也合伙‘吃抗日’,就做了点小小的调查!”崔鸿志道:“‘吃抗日’这等好事哪轮得上共产党呀?让我猜猜,接下来,我们的程小姐肯定是在大街上撒传单了……”
程璐又嘿嘿笑了。
那时,国民政府临县三区区长贺芸、离石四区区长杨巨诚相跟着走过来,一见程璐,神色便有些紧张。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风,便欲绕道走开。程璐眼尖,叫道:“二位区长这是百忙中拨冗视察啊!”杨巨诚尴尬地嘿嘿着,敷衍道:“是啊,是啊!”贺芸阴沉的目光横扫程璐,冷笑道:“是程部长、程秘书走马上任啊!那我就顺便知会你:县上又下达了募捐任务,碛口三百多家字号都有义务为抗日尽力!兰县长过几天亲自来检查……”崔鸿志说:“贺区长,请你转告兰县长,现在是国共合作抗日时期,程璐同志受派回碛口,是上级对镇上工作的有力支持,请国民政府保证她的人身安全,马上撤销对她的布控!”
碛口游击队奉命与晋绥军某部三营在离石到碛口的必经之路吴老婆山设伏阻击鬼子。程璐负责碛口及周围村社坚壁清野,组织群众转移。程璐因为曾做过码头国民小学教员,那里有她不少故旧,所以回碛口后,一直借住在那里。这天因为任务太过紧迫,程璐便请教员们帮忙,发动学校全体师生参加,挨门逐户动员、催促群众撤离村子。整整一天忙得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到吴老婆山的枪声传到碛口时,总算基本完成了任务。正要坐下来歇歇,她嫂子盛秀兰跑来找她,说老寿星李莺莺怎么也不肯离开待月庐,甚至也不答应去石板沟盛家别宅躲避。
石板沟位于西湾村后二里路外一道杂树灌木横生的深谷里。原来盛如荣的老爷爷盛书璞于前清道光年间为避浊乱之世在那里修筑宅院一座,后人因为它偏僻不再住了,让给外地来碛经商者临时驻足,留了一个小偏院闲置,供盛家人夏天避暑时居住,素常无人打扰。这一天,盛家人商量“跑反”之事时,原是准备让老寿星随大家一道去钻后山早已打好的洞子的,可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李莺莺那时却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盛如荣和家下之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将老人家转移到石板沟去。然而这主意一经说出,李莺莺却又清清楚楚吐出了一个字:“不!……”
程璐连忙跑到西湾去看究竟,心想就是强制也得让老人家赶快撤离。可是当她走进盛家时,舅舅却已决定:让老人家留在三槐堂。因为按照此地乡俗,死于异乡野地之人是不能再回故宅办理丧葬事宜的,这对于盛家这位老寿星来说,远比死于刀剑之下更残忍。况且像三槐堂这样的豪宅大院,寻觅一个藏匿老人的处所原本不是十分困难的,既有这种可能,为什么要让一个命悬游丝行将就木之人再受颠簸之苦呢?相比之下,最让人难于定夺的倒是,到底由谁留下来陪伴老人。一开始,盛如荣自己说要留下来,可全家人都说不合适。后来,如蕙、秀兰以及崔鸿志的女人盛秀芝都表示要留下来,盛如荣又死活不让。这时,女佣张妈说话了,说我进三槐堂已经二十年了,与老太太朝夕相处,最是了解她老人家的心思。现在老人话都不能说了,可我能从她的眉目眼睫嘴唇手指的一掀一动知道她要什么,你们谁能行?盛如荣想想,无话可说了,便率领家下老小朝着张妈齐刷刷跪下叩了一头,将老人托给了张妈。
老太太和张妈的藏身之地安排在了待月庐后院马棚墙角下当年曾做过银窖的一间暗室里。盛如荣先打发家下的婆姨孩子,由两个可靠的字号伙计带着离家进山躲藏。待到大队人马走后,才亲自动手,将床铺、衣物、干粮、净水及几件日用家什搬进暗室,然后退出来,将出口原样封好。
那时,李莺莺的生命像一缕游丝在早春的寒风中悠然飘荡。她像一位终生颠踬于漫漫旅途的“游客”,匆匆赶路已不是她的习惯了。岁月赋予她永远的神闲气定、永远的悠然自在。她双手把握时间的滴漏,微笑着与这扰扰攘攘的尘世诀别,与这生她养她的土地诀别,与这黄河古渡,与这水旱码头,与这古镇的石板小街,与这处处明柱厦檐高圪台的独特建筑,与她情深爱永的三槐堂、待月庐,与她的后辈亲人诀别。张妈端了一张杌子坐在靠近床头的地方,紧紧握了她的双手,使她的心头不时有一阵骀荡的春风掠过,不时有几缕艳丽的阳光照拂,于是她的灵魂便只在古镇上空徘徊,徘徊着不忍骤然离去。
于是弥留之际的李莺莺就真真切切看到了,一股狼烟正从吴老婆山那边滚滚而来。
一灯如豆。
张妈从进入暗室以来已经给灯盏里添了三次油。在第三次添油时,地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将暗室四壁的积尘震得雪粉般飞扬,弄得床铺上下、老太太脸上都像小鬼抓了似的。盛家人走时曾反复告诫张妈:应找些锅灰抹在脸上。一向喜欢洁净的她,说我都五十岁的老婆子了还怕谁!便未真个去做。现在好了,不用再涂抹了,张妈从老太太脸上看到了自己那张夜叉似的脸,不由笑了。她估摸眼下大约是晌午时分。老太太受了刚才的惊吓,急促地喘息起来,喉咙里突然发出几声“喀喀”的微响,接着胸脯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便沉寂了。张妈伸手试试老人的鼻息,只有幽幽的一丝气息了,就打了些净水小心翼翼地为老人擦拭起来。
张妈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她回想着二十年与老人朝夕相处的情景,老人健旺而爽朗的音容笑貌如在目前。张妈不由发出了“啧啧”的感叹声。张妈的手在老人枯瘦的右手上停住了。昏黄的灯光下,那枚硕大的戒指发出莹润而华贵的光芒。
张妈不记得老人有多少次朝她念叨过,要把这戒指送给她的玄外孙女璐璐来着。老人每说着这话时,两眼总是闪动着灼灼的光彩,人也像是突然年轻了。可张妈没想到那闺女竟然不要。张妈想:等鬼子走后,她要好好劝劝璐璐,千万不要辜负了老人的一片善心。老人的手脸臂膀都被张妈仔细擦拭了一遍,接着张妈就找出早已预备好的寿衣,为老人换好。这时,忽听得头顶上发出一阵连续不断的嘡嘡声。张妈弄不清鬼子这是在干甚,心大跳不已,连忙一口气吹熄油灯。可怕的黑暗将她一下子吞没了。
“嘡嘡嘡”的敲击声仍在继续。有几下好像就在头顶上,就在暗室的入口处。间有嚓嚓的砍斫声。当张妈意识到鬼子是在找寻地下的暗室时,心脏仿佛突然停止了跳动。她一阵晕眩,就栽倒在床铺前。当她醒转来时,好像甚事都未发生,那吓人的“嘡嘡”声“嚓嚓”声也仿佛游走到了别处。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忽听得老太太那里似乎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正要点灯看个究竟,那“嘡嘡”声“嚓嚓”声忽又转回来了,且非常执拗地徘徊在头顶上、暗室入口处,接着似乎出现了片刻的宁静,猛地就有“找到了找到了”的欢呼声响起。张妈下意识地钻进了床铺下,双腿软作两根面条,裤裆里一阵湿热。
暗室里突然挤进一片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