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第4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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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禄几乎不信自己的双耳,“鉴堂,”他很不客气地问:“我不懂你的意思!在皇太后面前,你不是说,民气不可拂,邦交不可恃,战事一定有把握吗?”
“是的!”李秉衡惭愧地低下头去:“此一时,彼一时!我没有料到这么一个众寡悬殊的局面,中午细细打听一下才知道!”说完,拱拱手:“心乱如麻,实在没法儿叨扰了!”
荣禄几乎彻夜彷徨,直到天色微明,方始作了决定,他反复在考虑的是,两宫的行止。京城的防守,本来寄望在李秉衡,谁知道他自己先泄了气。勤王之师,仓卒成军,难御强敌,宋庆与马玉昆所部能撑持得几天,实所难言。一旦联军到了城下,两宫的安危,不能不顾。可是,皇太后与皇帝一离京城,人心动摇,不待敌来,先就溃乱了!当年文宗避往热河的前车可鉴。
想来想去,总觉得两宫在眼前还没有离京的必要,以后看局势再说。这其实是个不作决定的决定,但总比没有决定来得好。想停当了,随即进宫。照例的,在全班军机进见以后,他被单独留了下来,商议慈禧太后不愿刚毅等人与闻的大计。
“添了李秉衡做帮手,看来局面可以暂时稳住了。”慈禧太后说:“李鸿章也该赶快进京了吧?”
“是!”荣禄答道:“只有再打电报给他。”
“我在想,如果他在上海与洋人议和,不一样可以谈吗?”
“那怕不行!各国公使都在京里,上海只有领事,作不了主。就算开议,各国的领事都要请示他们的公使,可是信息不通,领事也无奈其何。总而言之,如今唯有极力保护使馆,留下议和的余地。倘或再出什么乱子,局势就更加棘手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问说:“皇帝是怎么个意思?”
平时,皇帝总是这样回答:“一切请皇太后作主。”而此时却无这句话,眨着眼想了一下说:“荣禄,你要好好尽心,现在就靠你了。你的脑筋清楚,调度也很得法。刚才你说‘唯有极力保护使馆’,这话很是!就照你的意思,秉承皇太后的指示,好好去办!”
从戊戌政变以来,将近两年的工夫,荣禄从未得过皇帝这样嘉许的话,因而不仅有受宠若惊之感,简直有些感激涕零,连眼眶都润湿了。
因此,不自觉地碰了一个头,口中答说:“奴才谨遵圣谕。”
等他抬起头来,才想到自己当着慈禧太后而有此举动,似乎不妥,所以急急看了一眼。幸好,慈禧太后面色如常,方始放心。
“昨天,大阿哥劝我离京,我没有理他。不过,有备无患,”
慈禧太后停了一下问:“你看呢?”
这一问,恰好能让荣禄说要说的话,当下答道:“皇太后万安!奴才已经告诉陈夔龙,准备了两百辆大车在那里。诚如慈谕,是有备无患的意思。论到实际,奴才斗胆,请皇太后先撂下这一段心思。如今的情形,跟咸丰年间又不同,那时咸丰爷虽在行宫,京里有恭王、有文祥、有僧王,都能撑持大局,而且只有外患,没有内乱,所以还不太要紧。如今就仰仗皇太后的慈威,才能镇压得住。倘或皇太后跟皇上北狩热河,京里不知道派谁留守?依奴才看,谁也担不了这个责任!再说,皇太后如果离京,李鸿章就更不敢进京了!”
听到一半,慈禧太后已是连连点头,及至听完,立即答说:“这话倒也是!要跟李鸿章为难的人很多,如果我不在京里,他决不敢来!七十多岁的人,受不起惊吓。好吧!”她很英毅地:“我决不走!”
“有皇太后这句话,真正是社稷苍生之福。”
“你也要小心!”慈禧太后关切地说:“恨你的人也不少。横了心的人,昏大胆子,什么都会不顾,你千万大意不得。”
“是!”荣禄又碰个头:“奴才自己知道。请皇太后、皇上宽心,奴才决不能受人暗算。”
“你看,立山!我实在不相信,他会是私通外国的人,可是……”慈禧太后没有再说下去,摇摇头,微微叹息。
※ ※※
由于极力保护使馆的宗旨,已由两宫同时认可,荣禄认为不妨放手进行,此事当然要跟庆王谈。不过,庆王亦无非找许景澄与袁昶商议。既然如此,何不直截了当地,自己跟许、袁一谈。
打定主意,正要派人去请,门上通报,袁昶来拜。这事很巧,荣禄立即吩咐:“快请!”
袁昶是穿了便衣来的,一见面先告罪,未具公服。接着解释原因,便衣比较易于遮人耳目。
这话就很奇怪了,“爽秋,”荣禄问说:“你我的交情,你来看我,亦是平常得紧的事,何必畏为人知?”
“这是我的一点顾虑,怕累及中堂,所以表面上要疏远些。”
这话就更奇怪了,“什么事会累及我?”荣禄问说。
“我有个稿子,请中堂过目。”袁昶从手巾包中取出一个白折子,厚厚地有好几页。
揭开白折子第一页,荣禄只念了一行,便即悚然动容,这不是立谈之顷,便可有结果的事。“来,来,爽秋!”他说,“咱们找个凉快的地方去。”
荣家后园,颇具花木之胜,靠东面有个洋式的花棚,洋砖铺地,木头架子上,绿油油地长得极密的“爬山虎”,日光不到,清风徐来,是个夏日昼长无事,品茗闲话的好地方。
宾主二人都卸去了夏布长衫,荣禄叫人打来新汲的井水,又端来一个盛满莲藕的冰盘。袁昶洗了脸,拈一片藕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我已经跟竹蒷商量过了,这个折子联名同上。”
荣禄不答,将他与许景澄联名的这个奏稿,铺在棋桌上,正襟危坐地细读,案由是“为密陈大臣信崇邪术,误国殃民,请旨严惩祸首,以遏乱源而救危局”。一开头几句话就令人触目惊心,说是“拳匪肇乱,甫经月余,神京震动,四海响应,兵连祸结,牵掣全球,为千古未有之奇事,必酿成千古未有之奇祸!”又说,洪杨之乱,捻匪之祸,较之拳匪为患,则前者为“手足之疾”,后者为“腹心之疾”,所持的理由是:“发匪、捻匪之乱,上自朝廷,下至闾阎,莫不知其为匪,而今之拳匪,竟有身为大员,谬视为义民,不肯以匪目之者,亦有知其为匪,不敢以匪加之者!无识至此,不特为各国所仇,且为各国所笑。”
只看这一段文章,荣禄便可想象得到,袁、许二人要参的是谁?且先不言,再往下看。
下面是驳义和团“扶清灭洋”之说。先设一问:“夫‘扶清灭洋’四字,试问从何解说?谓我国家二百余年深恩厚泽,浃于人心,食毛践土者,思效力驰驱,以答覆载之德,斯可矣!若谓际兹国家多事,时局维艰,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为安,‘扶’者‘倾’之对,能扶之,即能倾之。其心不可问,其言尤可诛!”
“说得痛快!道人所未道。而确为实情。”荣禄把手盖在白折子上:“爽秋,到现在为止,竟不知谁是匪首,亦不知谁在那班王公后面,发号施令?真正是千古奇事!”
“我倒略有所闻。听说董星五有个拜把子的弟兄,叫什么李来中,隐在幕后,遥为指挥,并以洪秀全自命!‘能扶之,即能倾之’这句话,我不是无因而发的。”
荣禄神色凛然地,深深点头,沉思了一会,接着再往下看,就是指责祸首。首先被提出来的是毓贤,其次是裕禄,再次是董福祥。但此三人的“倒行逆施,肆无忌惮”,乃是“在廷诸臣,欺饰锢蔽,有以召之”,笔锋一转,诛伐真正的祸首,一共四个人,各有八个字的考语。
大学士徐桐,“素性糊涂,罔识利害”;协办大学士刚毅,“比奸阿匪,顽固性成”;礼部尚书启秀,“胶执己见,愚而自用”;刑部尚书赵舒翘,“居心狡猾,工于逢迎”。
对于徐桐、刚毅,尤为深恶痛绝,所以议论亦就格外激切,奏稿中说:“近日天津被陷,洋兵节节进逼,曾无拳匪能以邪术阻令前进。诚恐旬日之间,万一九庙震惊,兆民涂炭,尔时作何景象?臣等设想近之,悲来填膺!而徐桐、刚毅等,谈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一若仍以拳匪可作长城之恃。盈庭惘惘,如醉如痴,亲而天潢贵胄,尊而师保枢密,大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甚至王公府第,闻亦设有拳坛。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刚毅等,徐桐、刚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
是徐桐、刚毅等,实为酿祸之枢纽。“
“实在是公论!”荣禄亦不觉悲愤了:“‘谈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真是有这样麻木不仁的人。然而……。”他突然顿住,“等看完了再说。”
荣禄的意思是,罪魁祸首,应该还有载漪,不知此奏中又作何说法?且再看最后一段:“臣等愚谓:时至今日,间不容发,非痛剿拳匪,无词以止洋兵,非诛袒护拳匪之大臣,不足以剿拳匪!方匪初起利,何尝敢抗旨辱官,毁坏官物,亦何敢持械焚劫,杀戮平民。自徐桐、刚毅等称为义民,拳匪之势益张,愚民之惑滋甚,无赖之聚愈众。使去岁毓贤能力剿,该匪断不致蔓延直隶;使今春裕禄能认真防堵,该匪亦不敢闯入京师;使徐桐、刚毅等不加以义民之称,该匪尚不敢大肆焚掠杀戮之惨。推原祸首,罪有攸归,应请旨将徐桐、刚毅、启秀、赵舒翘、裕禄、毓贤、董福祥等,先治以重典。其余袒护拳匪,与徐桐、刚毅等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应得之罪,不得援议亲议贵为之末减。”
看到这里,荣禄忍不住了,“爽秋,文章是千古不磨的大文章。不过,你决不能上这个折子!”他很关切也很直率地说:
“这个折子,足以招来杀身之祸。”
“中堂,”袁昶平静地说:“我最后几句不说了?既上此奏,生死已置之度外。”
“最后怎么说?”荣禄一面说,一面找到结尾数语,不自觉地念出声来:“庶各国恍然于从前纵匪肇衅,皆谬妄诸臣所为,并非国家本意,弃仇寻好,宗社无恙,然后诛臣等以谢徐桐、刚毅诸臣,臣等虽死,当含笑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