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第2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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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降旨立召。薛福辰在六月二十三,皇帝万寿之前到京。因为谕旨中有“由内务府大臣、率同太医院堂官详加察看”的话,所以伴送人员直接将薛福辰领到内务府,由总管内务府大臣,慈禧太后同族的恩承接待。
薛福辰是三品服色,上堂一看,四品服色的李德立高坐堂皇,心里便很不是味道。
恩承倒还客气,口称“抚屏先生”,为他们彼此引见。李德立“同行相妒”,薛福辰自觉委屈,两人心里都不是味道,但官场礼节自然要顾,所以都还含笑招呼。
“抚屏先生是无锡世家。”恩承对李德立说,“医道高明,想来你总听说过?”
李德立自然听说过,早在十几年前就知其名。薛福辰是薛福成的胞兄,咸丰五年顺天乡试中的举人,名次很高,差一点就是解元,但第二年春闱极不得意,竟致榜上无名。
那时东南血战方酣,回不得家乡,他父亲薛晓帆在湖南当州县,道路艰难,一动不如一静,便捐了个郎中,分发工部,一面等着补缺,一面等着下科会试。不久丁忧,而且祸不单行,薛福辰千里奔丧之际,忽然得到消息,无锡沦陷,老母仓皇避难吉凶莫卜。于是丧事粗了,又间关跋涉,在扬州府属的宝应县寻着了老母,安顿家事,重复进京,在工部候补。
补缺甚难,因为捐官的花样越来越多。为了筹措军饷,想出各种名目来号召,往往今天是最优先的班次,到了明天就落后了,要保持优先,便又得加捐,捐官几乎成了骗局。薛福辰没有钱来加捐,就只能跟李慈铭一样,坐等补缺,每月分几两“印结银子”,苦苦度日。
日子虽苦,闲工夫却多的是,薛福辰就在这时候开始涉猎医书。他的秉性,用心极专,一事不当于心,穷思极研,废寝忘食,非要将疑团剖解,看个明明白白不可。因此,五六年下来,各家医书,无不精读,融会贯通,成了无师自通的名医。
看看补官无望,科场蹭蹬,薛福辰以世交而入湖广总督李瀚章幕府。督抚每年总有几次“保案”,加上一个名字,美言几句,很容易地由郎中改为知府,分发山东。
这时的山东巡抚是丁宝桢,而薛福辰的幼弟福保,又在丁宝桢的幕府,以此渊源,升官就容易了,先以河工的劳绩,升为道员,接着便补了实缺,放为济东泰武临道。光绪初年老母病故,照例丁忧守制,三年服满进京。就在这时候补缺不得,预备归隐的时候,得到这么一个意外的机缘。
这篇履历,李德立是在李鸿章的原奏中看到过的。虽说他是举人的底子,当过实缺的道台,但此刻以医士的身份被荐,而且有先加考查的上谕,则当仁不让,无须客气。
于是,李德立俨然以考官的身份,“请教”医道。一番盘诘,知难而退,因为他懂的,薛福辰都懂,薛福辰懂的,他就不完全懂了。
恩承虽不懂医,眉高眼低是看得出来的。被问的人从容陈词,反是发问的人语气迟疑,仿佛该问不该问都没有把握似的,则此两人的腹笥深浅,不问可知。
“高明之至。”恩承拱拱手打断了他们的话,转脸又问李德立,“你看,是不是今天就请脉?”
“无须亟亟。”李德立说,“西圣的病情,总要先跟薛观察说一说明白。”
于是,李德立与薛福辰又在内务府谈慈禧太后的病情。不知是李德立有意“藏私”,还是功夫不到,他只能说出症状,却说不出病名。薛福辰颇为困惑,便直截了当地要求阅读慈禧太后得病至今的全部脉案。
“脉案在内奏事处。明儿请脉,你当面跟上头要好了。”
薛福辰也打听过太医请脉的规矩,脉案照例用黄纸誊清呈阅,太医院存有底稿,不肯公开而以内奏事处推托,显见得是故意留难。这样子猜忌,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薛福辰便问明了第二天进宫的时刻,仍由伴送的委员陪着,回到西河沿客栈休息。
这位委员姓胡,是个候补知县,为人善于交际,人头很熟,李鸿章特地派他照料,曾经当面嘱咐:“内廷的差使不好当。此去小钱不要省,内务府跟太医院的人要好好敷衍,宫里的太监更不能得罪。看病是薛观察的事,招呼应酬是你的事。有什么为难之处,可以跟王大人求教。”所以一回客栈,便打听晤谈的经过。
“哼!”薛福辰冷笑,“真正可气!他们当我来抢他们的饭碗,处处敌视,岂有此理!明天看请脉情形怎么说,如果他们从中捣鬼,我得请你回去禀告中堂,这差使我干不了。”
“抚公、抚公!”胡知县急忙相劝,“你老千万忍耐,我去设法疏通。这是天字第一号的病号,抚公究心此道二十年,有这样一个尽展平生所学的机会,岂可轻易错过?”
这句话打动了薛福辰的心,默然不语,意思是首肯了。胡知县安抚了他,还得有一番奔走。找着内务府的朋友,送过去三个红封袋,内有银票,一个大的一千两,另外两个小的都是二百两。小的送内务府在内廷照料的人和宫里的太监、苏拉,大的一个孝敬长春宫总管李莲英。
第二天一早,胡知县陪着薛福辰到宫门口,已有人在迎接。将薛福辰带入内务府朝房,只见李德立之外,还有两个四五品服色的官员在,彼此请教,才知道也是太医,一个是庄守和,一个是李德昌。
接着,恩承也到了,步履匆促地说:“走吧!上头叫起了。”
于是恩承领头带路,薛福辰是三品道员,无须客气,紧跟在后头,依次是李德立等人,沿着西二长街墙根阴凉之处,直往长春宫走去。
薛福辰是第一次进入深宫,也是第一次谒见太后,自不免战战兢兢,而且六月二十几的天气,虽说是早晨八点钟,暑气也很厉害了,一件实地纱的袍子,汗已湿透。心粗气浮,如何能静心诊脉?想想兹事体大,便顾不得冒昧,抢上两步向恩承说道:“恩大人,可否稍微歇一歇,容我定下心来再请脉?”
“这……,”恩承迟疑着答道,“这可不能从命了,上头在等着。”
薛福辰无奈,只好自己尽力调匀呼吸,跟着进了长春宫。
“这位就是薛老爷吗?”有个太监迎了上来,指着薛福辰向恩承问。
等恩承证实无误,那太监便将薛福辰延入殿侧小屋,恩承也跟着在一起。未及坐定,竹帘一掀,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太监,昂首阔步,恩承先自含笑相迎。薛福辰当然猜得到,这就是人称“皮硝李”的李莲英。
“恩大人好!”李莲英招呼着,作出要请安的样子。
“莲英!”恩承急忙扶住,趁势握着他的手问,“今儿个怎么样?”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24节博访名医(2 )
“今儿精神还不错,听说李中堂荐的人到了,问了好几遍了。”接着,便又问,“这位就是薛老爷吧?”
“是的。”薛福辰答应着,“我是薛福辰。”
“薛老爷,你请过来,我有两句话跟你请教。”
将薛福辰拉到一边,他悄然关照,说话要小心,如有所见,须识忌讳。又说是李鸿章荐来的人,他会格外照应,叫薛福辰不必害怕。
薛福辰人虽耿直,对于京里的情形,大致了解,知道这不止是一千两红包的力量,必是李鸿章另外走了路子,他才会说这样的“体己话”。有此有力的奥援,无须顾虑李德立从中捣鬼,心里宽松得多了。
经过这一阵折冲,等于作了一番好好的休息,薛福辰的心已定了下来,随着恩承进见。行过了礼,跪着等候问话。
“你的医道,是跟人学的,还是自己看书,看会的?”慈禧太后的声音很低。
“臣也曾请教过好些名医。不过,”薛福辰答道,“还是自己体会得来的多。”
“医家有好些个派别,你是学的哪一派啊?”
“臣最初佩服黄元御,这个人是山东人,他因为误于庸医,坏了一只眼睛,发愤学医,自视甚高,确有真知灼见。他为人看病,主张扶阳抑阴,培补元气。”
“喔,”慈禧太后问道,“你看过妇科没有?”
“看过很多。”薛福辰答道,“臣在京,在湖北,在山东服官,亲友家内眷有病,都请臣看。”
“这么说,你的经验多。”慈禧太后欣然说道,“你替我仔细看看脉,该怎么治就怎么治,用不着忌讳。”
“是!”
慈禧太后似乎还要问什么,让李莲英拦住了,“佛爷歇歇,多说话劳神。”他屈一膝,将双手往上平举,虚虚作个捧物的姿态,“让薛福辰请脉吧!”
于是慈禧太后将右手一抬,李莲英双手托着,将她的手捧在茶几上,下垫黄缎小枕,上覆一方黄绸,然后向薛福辰努嘴示意。
薛福辰磕一个头起身,低头疾行数步,跪着替慈禧太后按脉,按了右手按左手,按罢磕头说道:“臣斗胆!瞻视玉色。”
慈禧太后没有听懂,问李莲英:“他说什么?”
李莲英也没有听懂,不过他会猜,“薛福辰想瞧瞧佛爷的气色!”他说。
“喔,可以!”慈禧太后又说,“把那边窗帘打开。”
薛福辰听这一说,便又磕—个头,等站起身来,东面的窗帘已经掀起,慈禧太后的脸色,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于是薛福辰抬头望去,但见慈禧太后面色萎黄,眼圈发青。她生来是一张长隆脸,由于消瘦之故,颧骨显得更高,加上她那一双炯炯双目,特显威严。薛福辰不由得就将头低了下去,不敢逼视。
“你看我,到底是什么病啊?”
“望、闻、问、切”四字,薛福辰已有了三个字,虽然听闻不真,但只凭自己三只指头,一双眼睛,便已十得八九,慈禧太后是经过一次严重的血崩,而下药未能对症,虚弱到了极点。幸亏遇着自己,及今而治,还可挽回,否则仍旧由那些太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诊察既不能深究病根,下药又没有一定宗旨,就非成不治之症不可了。
只是血崩有各种原因,而李德立始终未提“崩漏”二字,不知其中有何忌讳?再想起李莲英的警告,便越发不敢说真话。略想一想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