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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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兽医念叨着:“小孩子啊小孩子。”
我瞪着阿译,这小子活是一晚上憋出来的,猛力地一下回击还真让我噎住了,最重要的是他直中要害了。
“……我饿了!”我说。
“我也饿了。”我们瞪着像是从不曾睡过的克虏伯,他瞪着我们——原来只要说饿了便可以让他不再打鼾。
“……今天吃什么?”阿译问。
郝兽医说:“没存粮了。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送来。”
我看看克虏伯,说:“这里有一张口顶得八张口,就是万一送来了怕也是不够。”
不辣问他:“嗳,胖子,你没地方去吗?”
克虏伯很木然地挠挠自己的头,“去哪儿?哪儿去?”
一直在爬起来又躺下去,躺下去又爬起来的蛇屁股正爬起来,于是一骨碌躺下骂广东话:“天公啊,你唔好甘样对我啦……我也饿了。”
郝兽医揉着眼睛爬起来,并且尽量不扰到睡他旁边的雷宝儿,“别闹了别闹了。迷龙都不闹了。”
这倒提醒我们了。不辣扒门上看着,“妈个巴子,他起来了。”
一直在盘膝危坐的丧门星把自己放倒在地上:“我困了……我睡了,有吃的叫我。”
不辣看了看他,“原来就是这么个心净自然凉。我再也不服气什么会家子了。”
丧门星也不理,放倒自己时被自己兄弟的骨殖差点儿没硌断肋骨,他给挪了挪位置,顺便对骨头絮叨了两句:“得罪得罪。睡啦睡啦。”
刚又一次爬起来的蛇屁股看了看闭眼就着的丧门星,又一次把自己拱回草铺里——而我们睡眼惺忪呵欠连天地起床。
我们揉着眼睛打着呵欠,站在门外。我先看见的是泥蛋和满汉,那两位像我们一样熬得脸色青白,在清晨的阳光下像欠水浇的庄稼,苦兮兮地和我们对眼。
然后我看见迷龙,那个臭不要脸的正提了几桶水,在院角里洗着自己,水自然是凉的,每一瓢下去时都叫迷龙的哼歌带着激灵声。
“……划了东墙我划西墙,划满南墙划北墙,划满墙那个不算数呢,我登着梯子上了房梁……”
不辣直犯纳闷,“你说他这会怎么就知道小声了呢?”
郝老头子苦笑着,“情难自控,嘿嘿,那会是情难自控。”
我说:“他啥时候又自控过呀?”
“——迷龙,你老婆呢?”不辣冲着臭不要脸的那个人叫。
不辣是怒气冲冲一脸恶意,迷龙却简直是一脸童贞地回过头来,还伴着凉水刺在身上的激灵声,“睡着呢睡着呢,旅途劳哪么顿呀,对不住对不住。”
我跟不辣说:“没用的。现在心情好了,你踩他都行,人只当你跟他好交情。”
不辣恨得只好抽自己,“碰上这么个人——我祖上真没积德!”
这时我们听着院子外边响起的车声,它在这里停下了,二十多天来车停在我们这里只会有一件事——于是我们奋勇地走向门口。
不辣叫着:“来了来了。”
郝兽医说:“这回这吃的来对时辰了。就是天天闲饭,受之有愧啊。”
“愧的话你就快叫蛇屁股起来做饭去!”我对他说。
郝兽医拍着脑门子就转身,“对对对对……”
他那个身没转完就僵在那块儿了,今天来的不止几个背着米面的兵,很久不见的张立宪和何书光也在其列,并且没有米面,整队人全都拿着枪,并且以精兵的效率立刻拉开了一个队列,所欠也就是没拿枪对着我们而已。
张立宪问:“这里是二十一个,全都在吗?”
迷龙拿衣服围着下身,一路飞跑着过来,也不说话就是护在他的门口,而我们对这种最好别回答的问题也保持沉默。
泥蛋答道:“……在。都在!”
张立宪简单地命令道:“全押上车。”
然后他带来的兵们便开始行动起来。我们是首当其冲的那批,而迷龙在人的推擞下可劲拧着身子和人瞪眼,这是个好事,人只对付他了,没去推开他身后的房门。
二十一个人都挤在一辆车里可实在够挤的,而我们齐刷刷瞪着在车下挣扎着不肯上来的第二十二个:那是克虏伯。他辩解着:“我真不是这儿的!我过路的!……”
脚踹在他的胖屁股上,枪托杵着他肩头上的厚肉。
然后下边擞着,我们已经在车上的也使劲儿,把这大块肥肉给弄进了我们中间。
他问:“这是去干啥呀?”
不辣阴着脸说:“枪毙!”
克虏伯又问丧门星:“咱们不闹。董师傅,去干啥呀?”
尽管被人贵称了姓氏,丧门星仍毫不含糊地“叭勾”了一声。
克虏伯木了两秒钟,便开始向车下嚷嚷:“我走错路了呀!我真不是这儿的!”
劣质燃油从排气管里喷出的烟雾差点儿没把他呛死,车已经开动了,张立宪他们那辆车在后边押着我们。
克虏伯还在努力嚷嚷:“……我就吃了一碗饭!!”
但是迷龙扒拉他,克虏伯对这个见面就给他一顿暴踹的人心存畏惧,立刻被扒拉到车厢里去了。迷龙现在又沉静下来了,上衣已经穿好,一边套着裤子一边看着正在远离的收容站大门,那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因为押我们的车挡掉了大半视线。
满汉和泥蛋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雷宝儿也在那里,狗肉蹲在路心。而迷龙老婆在押车已经不可能看见她时,也从院里出来了,看着迷龙拢着她的头发,似乎要尽力给迷龙留下个好印象似的。
押后车上的枪口一直有意无意地对着我们。
我们也挤在迷龙身边看着已经再不可见的收容站。这一切让我们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不辣感叹:“我说真的,这世界上事情最惨不过被自己人打死。”
蛇屁股出着馊主意,“跑吧咱们。我吼一声,咱们分头跑,上回淋雨那破庙里再碰。”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他——包括不辣。
郝兽医抱着一丝希望说:“不能那么惨吧,哪能那么惨?”
“嗯,二十几头人呢。”不辣说。
蛇屁股提醒他:“你真没见过世面啊?上回你们去县衙门闹事,一百多头不也照开枪了?打死那个叫啥来着?”
不辣迟疑了一下说:“……那不一样……他妈的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啊?”
我们也都歇火了,也都坐下,我们又困又饿,便挤作一堆从对方身上尽可能寻找到一点儿体温。
不辣招呼着:“坐下坐下。挤挤。屁股啊屁股,我说刮风你就下雨。”
于是我们都稍安勿噪了,从他们身上逼来的温暖让我居然有了点儿困意。
我自言自语似的说:“枪毙倒是未必,未必就是也许。跑的话,押我们的人也许开枪也许不开枪,不跑,也许挨枪毙也许不挨枪毙。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克虏伯问:“……他啥意思?”
没人理他。我瞪着车顶。
我只是说,我们已经忘掉我们在南天门上做过什么了。
张立宪喝道:“王八羔子,坐下!”
我从晕晕然中张了一望,迷龙仍戳在车口站着,他没回嘴但也没有坐下,后来我们都挤作了一堆,他也一直没有坐下。
不是很近的一段路,车摇摇晃晃地颠簸着,不知要把我们带去哪儿。我们中间已经睡着了几个,阿译在那瞪着眼想着什么。
忽然“砰”的一声枪响,我们这些老兵油子自然听得出子弹根本是贴着我们的车顶划过的。
子弹声伴随着张立宪的叫声,“硬骨头的!我开第二枪你还别坐!”
我们的心理素质还没好到这个地步,没法儿在这样的动静下入睡,迷龙仍戳在车口,我站了起来,看了看押车上的张立宪,后者现在是干脆把一支毛瑟712对着我们——他用枪的方式和死啦死啦一样,也是为保精确上了枪托,那说明他也曾在某个德械师呆过。
郝兽医恳求道:“求你坐下,迷龙。再坏再坏,你给我们个安静。”
丧门星更理智一些,“不行的。这个速度,路边石头跟刀子似的,跑不掉的。”
但迷龙就是跟那儿戳着,他也不坐,他也知道跑不掉,他就是不坐下。
我挤回了我的狗友们之中,“你们管他呢。他不敢跳。他条命以前比咱们贱,现在比咱们金贵,他瞪半天了可跳不下去,他有顾忌了。是不是迷龙?”
我们沉默,我坐下,而迷龙沉默一会儿也终于坐下。押车上的张立宪终于得回了他的面子,也收回了枪。
阿译忽然冷不丁地说:“……是枪毙。”
“你别他妈的煽风点火好吗?你……”我没说下去,因为阿译抬起一张苍白而脆弱的脸,眼睛里烧得很烈,那种表情你可以说发烧,也可以说深度的失恋……但都不是。
“不是毙我们。是拉我们去看毙别人。”他说。
我瞪着他,我已经明白了但我并不相信。
蛇屁股要睡不睡地干笑着,“毙谁呀?这年头毙个人还用得着兴师动众的?”
我岔开话题:“……扯蛋。别听他的。”
扯蛋不扯蛋阿译都说出他的答案:“死啦死啦。”
“再扯一遍,还是个蛋。死啦死啦,早死啦。”我说。
阿译坚持着说:“没死。我们想他想得太狠,太想了又见不着,就觉得他已经死啦。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等一个特别关心的人又迟迟的等不来,就觉得他已经出事了?”
我竭力否定着这个可能,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满嘴跑蛋。谁想他啦?这里有谁关心他啦?因为有吃有穿有地方睡啦?”
阿译反驳我:“那我说个你爱听的逻辑好吗?孟烦了,他还没死,恰好是因为他该死,因为他犯的事儿毙十次都够,这么够毙的人,不会让他悄没声息地就死,要公诸于世以正法纪的。”
我愣了,并不是因为被抢白了,我愣了,是因为像其他人一样,被阿译说出的一种可能性给冲击了。
不辣说:“要真是这样……该把狗肉带着的,让他们见最后一面。”
“……你管狗干什么?人哪,人哪。”郝兽医叹气。
我瞪着他们,他们叹着气,他们摇着头,那种沉痛是真实的,我们永远与窘境斗着咳嗽,很少有过这样的不加掩饰。
克虏伯终于从一直的惊骇中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