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码头-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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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鹌鹑抬起头,看着夏雨轩举在她面前的残稿,泪水顺着她那憔悴的脸颊流淌下来。
王木匠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夏雨轩问:“这些书稿你见过吗?”
小鹌鹑点了点头。
夏雨轩问:“在什么地方见过?”
小鹌鹑说:“这是祖姥姥留下来的。”
夏雨轩也兴奋起来:“你祖姥姥是谁?”
小鹌鹑扑的伏在地上,哭着哀求说:“大人求求您了,别问我这些行吗?也求大人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夏雨轩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小鹌鹑说:“我……我不想给祖宗丢脸啊……”
夏雨轩回头看了看王木匠。
王木匠像塑像一样地呆愣着,半天才说:“真的……看来是真的……”
夏雨轩低声说:“你还想问她点儿什么?”
王木匠说:“问问她这样的书稿还有没有?”
夏雨轩转向小鹌鹑:“韩小月,听本官问你话,你要如实告诉我,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些话只有今天在场的人知道,绝不外传。我问你,你祖姥姥留下了多少这样的书稿?在什么地方?”
小鹌鹑喃喃地说:“一只木箱……”
夏雨轩问:“什么木箱?”
小鹌鹑说:“是只樟木箱。”
夏雨轩问:“还有什么?”
小鹌鹑说:“一首诗。”
夏雨轩问:“什么诗?”
小鹌鹑说:“写在樟木箱上的诗。”
夏雨轩说:“读给我听听。”
小鹌鹑含着泪,抽抽咽咽地读起来: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宴终散场。
悲喜千般如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漫言红袖涕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王木匠听完之后,忍不住惊叫起来:“天啊,这可太珍贵了,比什么都珍贵……”
夏雨轩也忍不住内心的激动,急切地问王木匠:“还有什么要问的?”
王木匠说:“我听说曹雪芹的墓地就在张家湾的曹家坟,问问她是哪个坟头。”
夏雨轩转向小鹌鹑:“韩小月,你知道你祖姥爷的坟墓在哪儿吗?”
小鹌鹑说:“在张家湾的曹家老坟。”
夏雨轩问:“是哪个坟头?”
小鹌鹑说:“祖姥姥把祖姥爷埋葬的时候,没有留下坟头,只是随着棺材深埋了一块墓石。”
夏雨轩立刻想起了黄槐岸棺材旁边的那块墓石,试探着问:“一块青条石?”
小鹌鹑说:“是的。”
夏雨轩又说:“长三尺,宽一尺二寸,厚三寸,对吗?”
小鹌鹑说:“大人说得一点儿不错。”
夏雨轩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你提出的请求容本官思量一下,你好自为之吧。”
王木匠跟着夏雨轩走出监狱的大门,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夏雨轩一愣:“知道什么?”
王木匠说:“曹雪芹的那块墓石?”
夏雨轩开心地笑了笑:“天机不可泄露。”
王木匠急忙拉住他:“夏大人,如果你不嫌弃,我想……”
夏雨轩问:“你想干什么?”
王木匠说:“我想请你去喝一杯。”
夏雨轩说:“当然得喝一杯了,我给了你这么大的面子,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能不请我吗?”
王木匠高兴得只想大喊大叫,可惜这儿不是地方。
※※※
金汝林从密不透风的监狱里出来,踉踉跄跄地朝州衙大门走去,脑子里乱哄哄的。他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完全是一场噩梦,一场让他窒息的噩梦。
他不敢相信小鹌鹑说的一切是真的,但是又不得不相信。
黄槐岸确实是许良年害死的,李桑林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想到了黄槐岸的惨死,便想到了小鹌鹑的苦命,金汝林心里刀割一样的疼痛。
小鹌鹑原名确实叫韩小月,她也确实是河北三河县人,至少她跟铁麟没有说谎,但是这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
很难相信,她从小就是在天津的一家叫作胭脂阁的青楼里长大的。她的母亲先是胭脂阁挂牌的名妓,后来人老色衰便接替了胭脂阁,成了老鸨。而她父亲是谁,她就不得而知了。听她母亲说父亲是一名南方来京参加会试的落榜举人,但是姓什名谁,何方人氏,连她母亲也说不上来。
在风月场中长大的小鹌鹑从小就懂得女人是男人的玩物,女人的价值就在于学会如何取悦于男人。于是,她跟那些青楼名妓学会了征服男人的各种艺技。琴棋书画,歌管丝竹,还有打情骂俏,邀宠撒娇。母亲是很疼爱她的,很对她负责任的,不让她再从事贱业,总想为她找一个好人家。可是,母亲整天在青楼里张罗生意,到哪儿去给她找正派男人呢?终于母亲因为不小心得罪了天津的混混儿,胭脂阁被砸了,母亲在天津呆不下去了,带着她回张家湾投奔本家的亲戚。本家的亲戚本来就不多,都知道她在天津操的是贱业,谁也不愿意惹上一身骚,都像避瘟疫一样地躲避着她们。没办法,母亲只好嫁了人,嫁给了三河县一个卖羊肉的当了填房。
小鹌鹑虽然出身卑贱,却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没受过饥寒,也没有受过委屈。那个卖羊肉的后爹是一个很小气又很霸道的小市民,待她母亲像奴婢,她则是母亲拖来的油瓶,非打即骂,还不给吃饱饭。就算让她随便吃也吃不饱,整天价粗粮羊肉汤,还经常吃糠咽菜。母亲能忍受,母亲毕竟是个久经风霜的人,什么苦都能吃,只图个安逸了。小鹌鹑受不了,16的时候便跟着一个做丝绸生意的商人跑了,先是跑到了北京,后来又流落在这漕运码头上。
那个丝绸商人姓白,上海人。长得女里女气,说话柔声细语。小鹌鹑很看不上他,可是他却要死要活地爱着小鹌鹑,这让小鹌鹑多少感到一些安慰。可是那个丝绸商人是个典型的上海男人,具备上海男人从他们老祖宗身上继承下来的一切特征,精明、仔细、吝啬、胆小。他对小鹌鹑的爱只是表现在嘴里喊出的亲啊肉的上面,实际行动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给她买。他的吝啬,常常惹得小鹌鹑哭笑不得。他那么有钱,却连一条直溜黄瓜都舍不得买。他生意那么忙,却总是亲自上街买菜,嫌小鹌鹑不会跟人家还价。他每天都是傍晚菜农快要收摊的时候才去买菜,买来的都是一文钱一堆的烂菜叶子。小鹌鹑想吃肉,他只买半两,他自己不吃,光让小鹌鹑吃。在漕运码头这个地方都是豪爽侠义之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把花银两,哪有买半两肉的?这事传了出去,他落下了一个外号:白半两。
商人重利轻离别,如果碰巧这商人再是上海人,那女人不但受了苦,而且开了眼界。上海男人除了钱,连自己都不爱,还能爱女人吗?有人说,北京男人的钱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挣出来的,挣出一个花两个,所以北京的男人总是穷;而上海男人的钱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的,攒下一个多一个,所以上海男人总是有钱。小鹌鹑受不了白半两的悭吝,更受不了上海男人在被窝儿里说那些不用花钱的肉麻话,小鹌鹑离开了他……
离开了白半两的小鹌鹑开始在漕运码头上流浪,她原本想去三河找母亲的,又怕后爹容不下她,便断了回三河的念头。她在漕运码头上几乎什么都干过,缝过穷,当过保姆,在漕船上洗过衣服做过饭……可是这些粗活儿她都干不了几天就受不了了,后来她到街头上卖唱,遇见了月边楼的老鸨……
她到月边楼也算是女承母业,顺理成章的事情,她倒是真的没有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她初到月边楼,只是一般的窑姐儿,她长得并不出众,歌儿唱得也一般,又不是雏儿,谁能拿她当回事呢?挂不住客人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是小事,关键是姐妹们看不起她,老鸨也欺负她,常常闲着没事干的时候老鸨便让她到厨房里去干一些粗活儿……
是许良年救了她,许良年发现了她的好处,发现了她作为职业妓女的潜在价值。许良年冲着她大把大把地花银子,还把她从头到脚更换一新。许良年这么一捧她,她立刻便身价骤增,名声大噪,很快成了漕运码头上的名角儿,不久便挂上月边楼的头牌……
许良年冲她花了钱,也成了控制她的男人。小鹌鹑并没有觉得委屈,女人本来就是可以花钱买的,谁给的钱多当然就该归谁了。她成了许良年手里的一张牌,许良年什么时候需要了,便把她理直气壮地亮出来。她什么都听许良年的,惟许良年是从。许良年经常出现在豪华的宴席上,她也便成了许良年炫耀吹嘘的一道珍馐佳肴。许良年自己品尝够了,便把她随心所欲地推荐给别人。谁尝到了她的美味,感激的不是她,而是许良年。
她就是在一次酒席上认识黄槐岸的,也是许良年把她打发到黄槐岸的身边的。
她觉得她跟黄槐岸有着前世的姻缘,堪称是一见钟情。黄槐岸说她是他的第二个女人,除了自己的老婆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别的女人。而小鹌鹑却觉得黄槐岸是自己的第一个男人,那个上海男人不能算数,他的爱就像狗啃骨头,除了让人肉麻没有别的什么感觉。而许良年只是有钱,只是把她身价哄抬了起来。许良年绝不会爱她,他只是需要她,她能给他争来面子,满足他的高高在上的欲望。黄槐岸对她的爱是真的,她感觉得出来。男人和女人的真爱是一种吸引,是一种牵挂,还是一种排他的占有。黄槐岸每天都要见她,见不到她就像丢了魂儿似的。离得这么近,当他实在脱不开身的时候还常常打发人送信来。他的信写得那么有情有义,充满了男人对女人的倾心呵护。黄槐岸还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在炕头上疯狂得像头雄狮一样的男人。在这头雄狮面前,小鹌鹑真正享受到了男人,一种近乎迷狂的、死去活来的体验。她常常对黄槐岸说,让我死吧,让我就这样死去吧,我知足了……
可是黄槐岸不让她死,他还要让她好好地活着。他把她从月边楼赎了出来……
小鹌鹑是要跟黄槐岸白头到老的。她知道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