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码头-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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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摆设,没有哪一个仓书仓役到这里烧香,常年庙门紧闭,灯灭香残。可是今天,金汝林凭着自己的敏锐,却听见了里面似乎传来嘤嘤啜泣之声。这声音有点儿像每天晚上从衙署后面传来的哭声,又不太像,比那声音更清晰、更真实、更悲切……是谁呢?自己一定要探个究竟。
孙守则也停下脚步,仄着耳朵听了听,说:“是李疯子,别理他,他经常到这儿来装神弄鬼的。”
金汝林说:“你先回去吧,我到里面看看。”
孙守则说:“这……让大人一个人在这儿,卑职怎么能放心呢?”
金汝林生硬地说:“让你回去就回去,我用不着你管。”
孙守则只好向后退去,不敢真的离去,只是远远地等待着金汝林。
金汝林轻轻地推开仓神庙的小门。
李疯子跪在地上,面前点着三炷草香。萤萤的香火照出了李疯子那蓬头垢面的轮廓。
李疯子大概没有发觉有人进来,依然嘤嘤啜泣着,喃喃嘟囔着:“哥呀,呜呜……你死得惨呀……今天是你的三周年,兄弟来给你烧炷香,跟你说几句话……哥呀,你的阴魂在哪儿呀……你看得见兄弟吗……你看得见害你的那个女人吗……你看得见那……那……那黑了心的王八蛋吗……哥呀……呜呜呜……”
这凄凄切切的悲哭喃语,饱含着实实在在的真情实感,甚或蕴藏着一个撼天动地的冤情。这绝不是疯言疯语。有关李疯子的情况,林满帆把从刘大年嘴里听到的事情都告诉了他。现在,他一声一声地哭着哥,肯定哭的就是黄槐岸。坐粮厅书办黄槐岸,西仓仓花户头李桑林,和仓书刘大年是三个结义兄弟。黄槐岸死了,却难得有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李桑林。他为了黄槐岸丢了仓花户头的肥差,倾家荡产为黄槐岸鸣冤叫屈,还在官府大牢里受尽了摧残折磨。幸亏刘大年也还念旧情,继续把李桑林留在西仓,给他口饭吃……金汝林突然联想到了大明万历年间的监察御史马经纶,他为了救一代宗师李卓吾,不也是变卖了所有的家产,最后激愤操劳成疾,连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了吗?通州人的豪侠义气是有传统、有根脉的。金汝林被强烈地震撼了,一股油然而生的敬意令他不由自主地跪下来。他跪的不是黄槐岸的灵位,而跪的是李桑林,跪的是马经纶,跪的是大运河端头的通州人!
突然,李桑林停止了哭泣,默默地跪着,呆如泥塑。
金汝林也依然直挺挺地跪着,默不做声。
李桑林说话了:“你相信了他的冤屈?”
金汝林说:“神信我就信。”
李桑林问:“那你是在跪他,还是在跪神?”
金汝林说:“既不跪他,也不跪神。”
李桑林问:“那你在跪谁?”
金汝林说:“我是在跪你。”
李桑林愕然了:“跪我?我有什么好跪的?”
金汝林说:“跪你的为人,跪你的情操,跪你的忠诚,跪你的义薄云天!”
李桑林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天呀,苍天呀,你睁开眼啦,你终于睁开眼啦……哥呀,你看见了吧,苍天睁开眼啦……”
这是一个男人从内心深处喷薄而出的悲鸣,山呼海啸,石破天惊,漫天愁云惨雾,星月都隐去了光辉……
金汝林紧紧地搂住了李桑林的肩头,泪水汩汩而下……
第二十三章
一场风雨过后,晴空如洗,令人心舒气爽,精神振奋昂扬。为了给辞官离职的龚自珍送行,铁麟约了几个朋友来到大光楼上。近日,他得到了一只千里眼,特别喜欢到大光楼上登高远望。在铁麟初任仓场总督的时候,有一个叫安东尼的意大利传教士在漕运码头上丢了一只皮箱,直接告了御状。道光皇帝下旨命铁麟破案,铁麟跟着金汝林找到了青帮老大周三爷,周三爷找到了那只箱子,还给了安东尼。最近,安东尼托人从国外带回来一只千里眼,辗转送给了铁麟。
这只千里眼并不复杂,只是两只玻璃镜片和一只木筒组成的。可是拿起它对准了焦距,却能把十几里外的景物看得一清二楚。铁麟对它爱不释手,有事没事就登上大光楼,举着千里眼朝四下观看。用它看自南而上的漕船,漕船还在张家湾,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船上的旗号标志;用它来看北京城,通惠河上的闸坝,御石道上的车水马龙,宛若就在眼前;用它来看燃灯塔或吴仲祠,宝塔上的铜玲,祠堂上的檐草,似乎都能伸手抓到……
铁麟约的朋友还没有到齐,甘戎和陈天伦却早早地跑来了。这两个年轻人最近有点儿形影不离,码头上已经有了不少议论,铁麟一是没有听到,二是听到了也不会在意的。年轻人嘛,喜欢玩,就让他们高高兴兴好了。甘戎跑过来:“爸爸,让我看看。”
铁麟把千里眼给了女儿。
这时候正好龚自珍、夏雨轩和清莲道长一起来了,大光楼上摆着一张茶桌,陈天伦正忙着给各位客人斟茶倒水。
铁麟走过来向诸位作揖行礼,各位纷纷还礼落座。陈天伦是晚辈,没有资格与诸位平起平坐,便在一旁伺候着。
甘戎在远处喊着:“天伦,你快来看呀,连你家的烟筒都看得清清楚楚。”
铁麟喊着甘戎:“戎儿,快过来给各位伯伯叔叔请安。”
甘戎却高声叫喊起来:“爸爸,那儿有一群人光屁股洗澡。”
铁麟听女儿说出这么不成体统的话,有点儿挂不住脸了:“戎儿,不许胡说。”
甘戎争辩着:“真的,您快过来看看,嘻嘻,真逗,脱得一丝不挂。”
铁麟火了:“戎儿,你这么大了,怎么一点儿规矩都不懂,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甘戎说:“不是男人,是女人,是一群女人光着屁股洗澡,就在那丛芦苇后面,看得可清楚了。”
铁麟无可奈何:“陈天伦。”
陈天伦立刻应道:“卑职在。”
铁麟命令说:“快把那千里眼给我抢过来。”
陈天伦答应了一声就跑过去了。
铁麟坐下以后,看到龚自珍依然是十年不更的故衣残履,形容憔悴虚弱,不由得一阵心酸。他在礼部任主事,俸禄本来就十分微薄,又因得罪了穆彰阿,被罚了俸,生活更加困顿。终因贫困潦倒,抑郁闷积,致使“肺气横溢,呕血半升”。这样一个有才学有抱负的人却落得如此困境,在场的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还是铁麟先开了口:“早就知道龚大人厌倦了官场生涯,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辞了官。十年寒窗,六次会试,按说这位置也得来非易,怎么说辞就辞了呢?龚大人这是……”
龚自珍连忙挥手拦住了铁麟:“请等一下,请等一下。我现在辞了官,就是一介草民了。诸位万万不可对我以大人称呼了。”
铁麟说:“也罢,那就还像在宣南诗社时那样,称呼您先生吧。依先生之见,这官场实在是呆不得了?”
龚自珍咂了一口茶,悲哀地说:“做官需要天才,就是说需要天生做官的材料。此种材料软不得,硬不得,坚不得,脆不得,能屈时要能屈,能伸时要能伸,该热时要能热,该冷时要能冷,该当奴才时容不得半点儿尊严,该翻脸无情时容不得一丝心慈手软……我龚自珍先天本来就不足,后天修炼得又不够,还是不要占着这个茅坑吧。”
清莲道长低声问了一句:“龚大人,京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龚自珍说:“清莲道长难道还不知道吗?林则徐林大人,还有这么忠贞英烈之臣吗?被革职查办,发配新疆了。”
这件事官场上的人早就知道了,清莲道长是方外之人,当然寡闻一些,惊异地问:“林大人被革职了?为什么?”
龚自珍气愤地说:“还能为什么?还不是他烧了洋人的鸦片,吓坏了穆彰阿那些缩头乌龟。洋人的坚船利炮攻占了浙江的定海,他们不想法子抵御外贼,却千方百计地陷害忠良。林则徐前往新疆的途中,黄河发起了大水。皇上又命令林则徐去治洪。黄河要决堤,林大人戴着枷号跳进了滔滔洪水之中,几千军民哭声震天,一齐跳了下去。是林大人用人墙堵住了洪水,要不,你们这漕运码头上早就不见漕船了……这就是忠臣的下场啊!林大人何罪之有?朝廷上豺狼当道,皇上又如此宠信奸佞小人,这官场上还有什么呆头儿?”
铁麟忧心忡忡地问:“照龚大人看,这局势能稳定下来吗?”
龚自珍说:“穆彰阿这些王八蛋整天向皇上进谗言,好像咱们一退让,一讲和,洋人就会罢手。哼,向来是弱肉强食,洋人的坚船利炮已经摆在塘沽口了,他们还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妥协、和谈,早早晚晚,这大清国要毁在他们手里。”
夏雨轩问:“这么说,战乱已经难以避免了?”
龚自珍说:“咱们这个大清国已经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了。老夫既无回天之力,又不想与豺狼为伍,只好回去闲话桑麻了。”
这开场的一片话,说得大伙儿都沉闷起来。
夏雨轩突然转了个话题说:“我头些天给皇上写了个奏折,你们猜我想干一件什么事?”
铁麟说:“你不会请缨守卫海防吧?”
夏雨轩说:“铁大人真会拿下官开心,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从未奢求在战场上获取功名。”
铁麟故意将话题撩拨得轻松一些,继续开着玩笑说:“噢,话不能那么讲,‘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清莲道长突然对夏雨轩说:“夏大人,贫道猜想,你是否要修一座庙?”
众人都愣住了。
更加惊愕的是夏雨轩:“道长真是仙家,你怎么猜到我想修一座庙?”
清莲道长说:“这座庙是为通州的一个英雄修的。”
夏雨轩腾地站起身来,急忙向清莲道长作揖:“雨轩对道长心悦诚服。”
夏雨轩与清莲道长的对话,将众人说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连铁麟也如罩烟云之中。
夏雨轩坐下,郑重地说:“大清入主中原之后,江阴有一场屠城之战,想必诸位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