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第3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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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视天下,谁能及得他这作用?朕心里难过,也不单为他……昨天,张廷玉去了……北京史贻直也……去了。朕是一夜无眠啊……”
史贻直与孙嘉淦并称“双忠双直”,乾隆震悼自在情理之中。张廷玉晚年全然是一付失宠模样,谕旨朱批三、五日一个训斥,被乾隆训得满身晦气,怎么会因他去世“一夜无眠”?纪昀和范时捷都瞪大了眼,但见乾隆面色并不甚悲戚,眉头徽锁着似乎想得很深,只左手搓弄着辫梢略微有点颤抖,一双黑得几乎不见眼白的眸子望着窗棂子沉默不语。纪昀和范时捷不禁悄悄交换了一下目光:这主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
“朕非猜雄之主,你们也不要作揣摩之臣。”乾隆的话犀利得象穿透了他们的心,语调却平缓得如同一泓止水,“阿桂从北京皇史晟查到了张廷玉康熙五十一年写的《三老五更论》。朕近年批评他的考语,竟都是他三十多年前说的话!朕观览之后流泪太息——自古完人能有几?何必独独对张廷玉求全责备?有些人压根不是正人,就不去说他了——象徐乾学、钱名世、年羹尧之类。有些人如陆陇其、汤若望、姚缔虞,终始如一也可不论;还有象郭诱这样的,原是贪官,一旦惊起,清水洗堂断指告天,成一代名臣,这是异数。张廷玉这样一生恭谨诚能鞠躬勤劳的,晚年求名,蝶蝶不休,惹了朕的厌憎,屡加严旨呵斥。朕至今不以为不该当。但回思他一生,四十年宰相辛劳,今日盛世其中有他的心血汗水。惋惜之余又复叹息……他的财物清单,除了御赐的庄院府宅几乎余无长物!比起现今的官员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他这是自责自愧。纪昀和范时捷在乾隆发作张廷玉时都曾附和过,心里也自不安,却一时寻不出话来安慰。许久,纪昀才道:“皇上斯言,仁爱中正可通于天!张廷玉地下有知,亦当感愧知过,承恩知悔。”乾隆深吸一口气,叹道:“世间有些人事也真奇怪。比如养心殿那只宣德炉,日日见它,焚香用它,毫不稀奇。赏了红毛国贡使,知道它一去万里永无返回之日,再不能见它摸它把玩它,倏然间就又觉得成了稀世之物,那纹理,那宝色,那玲珑构架那纤巧镂丝,再寻一只出来,比登天还难——张廷玉是朕认识的第一个师傅,从小儿骑在他脖子上摘枣儿,朕刺得手指出血,他慌着又是揉按摩挲又是用口吮……把着手教朕写字儿,胡子刺得朕腮痒痒,抹了他一脸墨,一脸墨汁子笑着看朕……转眼都成如烟往事了……”他似悲似喜,又似乎有点自嘲地一个莞尔,刹那间,又恢复了庄重,“孙嘉淦仙逝,朝廷失一正人,史贻直又一正直之臣去了。他们两个的谥号还没定。张廷玉其实瑕不掩瑜,也要定出个好谥号。作这件事恐怕无过你纪晓岚了吧?拟出来当即加封出去,不用再征徇军机大臣意见了。”
“嘉淦和贻直都可称为一个‘清’字——避远不义曰清,洁己奉法曰清。两个人都当得。”纪昀不假思索说道,“好廉自克曰节,谨行制度曰节,艰危莫夺曰节——据此,孙嘉淦堪称‘清节’;敏行不挠曰直,秉性不邪曰直,史贻直称为‘清直’当之无愧。”说罢目视乾隆。
“两个谥号允当。不过‘清直’‘贻直’犯重。调过来,孙嘉淦谥清直,史贻直谥清节——这么着似乎更好。”乾隆边说,援笔濡了朱砂写了,“——张廷玉呢?‘文和’如何?”“好!主上圣明配天!”纪昀躬身陪笑道,“张廷玉当得一个文字,推贤让能曰和;不刚不柔谓之和,柔远能迩谓之和。就是‘文和’的好!”
乾隆虽博学多闻,於谥法其实一知半解,随口一言,纪昀博引旁证居然天成锲合,心下不免得意,笑道:“那就这样定了——”他看看殿角自鸣钟,“沙啦啦”响着要打亥初的点,因站起身来,“你们跪安吧!顺道去看看刘统勋,教他不必过来谢恩。不必为朵云脱逸烦恼——刘墉是奉朕旨意出差了的嘛!朵云本来也就是暂行拘押,并不要怎样她的——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嘛,朕是预备见一见,阵前放归的。既走了就走就是了,恼得直要追回刘墉打杀!四月初八过后,要启驾回北京,你两个心里要有数,纪昀写信给阿桂,朕在江南不再见随赫德,回京和阿睦尔撒纳一道接见——去吧。”
“扎!——”
纪昀和范时捷一道儿却步退了出去。“当当”的自鸣钟蓦然响起,乾隆舒展了一下身子,待要出殿,回头看见榻上卷案边一高叠奏折,犹豫了一下折身回来,在灯下检看,见有傅恒的密折,小心剪开火漆封口,展折看时却是细奏回部之乱,霍集占挑唆其兄波罗尼都自立为汗的事。奏折写得很长,从霍集占乘准葛尔之乱,随阿睦尔撒纳脱逃,回了叶尔羌说起,连同回部人心不定鼓噪建立喀什噶尔汗国,脱离中央版图种种情由,足足万余言。乾隆一目十行看到最后,傅恒写道:
此中情由,皆得自偶然,乃车臣部落散流中原之钦巴卓索及其女钦巴莎玛亲口告知所见所闻。彼父女留置军中恐有流言,奴才已着人妥送南京以备主子亲自资问。奴才拥兵四川,而西北扰攘纷乱,缅甸亦有不臣之举,每念及此忧急如焚。今霍集占虽狼子野心,而其兄波罗尼都尚未萌反志,伏愿皇上速派使臣至叶尔羌安抚回部,剪除奸宄,庶几可延缓西北乱局蔓延。南疆底定,北疆一隅之乱乃疥癣之疾。俟奴才平定金川,移兵击之,可一鼓荡定。临池思主念恩追过,奴才不胜椎心痛切……
乾隆合上折本,闭着眼透了一口气,新疆他没有去过,西蒙古也没有去。但南疆北疆地理形势,不知和阿桂在地图前摆布过多少次。回部一乱,南北疆与中原阻隔,紧接着北疆就难以收拾,蔓延起来,青海西藏也有可虑之虞……兹事体大可谓无可比拟。但傅恒正在用兵,难道西北也同时用兵?他思量着,圆明园暂时停建,两路用兵钱粮绰绰有余。但将军呢?兵呢?如果两路兵都不利,甚至打成不胜不败胶着之局,自己这个“圣躬英明”拿甚么东西和圣祖比较匹配?又何以面对臣子百姓?乾隆目光阴郁,漫不经心又抽一份奏折。却是四川将军布达的密折,拆看时,写得五花八门,从阴睛雨旱到成都戏班子演戏,某道台和某知府联姻亲家,成礼过聘都不遗漏,密折最后两页,却是告傅恒的状的:
傅恒近在川军口碑啧有烦言。川军绿营奉调各路策应,与傅恒所统同办一差而待遇不一。绿营,汉军绿营亦是远离驻防随机待命之军,新拔营帐皆归兆惠海兰察等部,破帐漏房皆分川军发用。新米鲜菜活畜尽付傅部而陈粮干菜均发川军。饱食终日而迟不进兵,骄兵悍将视川军蔑如。奴才部下甚有愤愤者,谓言“恳请圣谕,着傅部策应,由川军代之”,奴才已严加约束,军杖刑罚者数十人矣!又闻傅恒在署悠游闲散敲棋弹琴,豢养卖艺番女以为取乐,奴才未尝目击不能实查,谨以密奏宸函,主子庙谟高远洞鉴万里,伏惟圣裁!
乾隆心烦意乱地将折子推到一边,想了想,又抽了回来,浓浓濡了朱砂批道:
阴晴雨旱所奏者是。尔之妄言傅恒玩职游嬉,直是何种肺肠?以尔之见,当以破旧帐屋被服粮秣供应黄汤泥水中围困金川之兵士,而以新者分发汝等?至蓄养番女之事,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彼番女已在舟中,由傅恒妥送至朕处矣!幸尔以密折奏朕,不然,此奏朝至,锁拿尔进京治罪之诏夕发矣!若或再有此类丧心病狂之语,则刑戮之法,正为汝设!钦此!
他放下笔坐着发怔,仔细想想,一件顺心的事也没有!想发怒,周边太监宫女一个个控背躬腰屏息低眉,也寻不出事儿来出气。因铁青着脸站起身来踱出殿外。王八耻侍候他熟透了的人,知道这时候半句话不能说,丁点事不敢错,蹑脚儿进殿取了件驼色呢绒夹袍挟在怀里,不远不近只五六步后头跟着。
出殿下了丹墀,一阵微微的夜风掠过,发烫的脑门儿清凉了许多。乾隆目光游移掠视四方,微弱的月光下竹树葱茏,掩着各处殿角飞檐翘翅,都薄薄镀上一层银色的微霭,朦朦胧胧绰绰约约都不甚清晰,唯是行宫环东向南一带碧水在夜色中呈蛋青色,弯曲蜿蜒静静流淌,月下看去格外清心愉神。因见后宫正殿西配殿一处灯火明亮,乾隆指着问道:“谁在那边住?”
他开口说话,太监们都松了一口气。王八耻忙陪笑道:“是那拉贵主儿的寝宫。陈主儿还有几个低等嫔,嫣红主儿她们住的东边。陪老佛爷游幸了半日,这会子没事儿,准定是在那抹牌呢“抹牌又不在院子里,点那么多灯干甚么?”乾隆冷冷说道,“留两盏宫灯就够了,其余的熄掉!”王八耻喏喏连声答应着就去传旨。乾隆又对卜义道:“你去纪昀处传旨,叫他催问岳钟麒上路了没有,现在走到那里了?岳钟麒到,不管甚么时辰,立即报朕知道——慢着,”他指着下边的运河又道:“让河上开的巡弋官舰给我撤出去,渔民的夜渔船不禁往来!”
卜义刚要走,巴特尔叫住了他,转脸对乾隆道:“主人,渔船进来要检查的。军舰不能撤的!”他说话硬梆梆的,半句套话也没有,满朝文武任谁不敢在乾隆跟前这样说话,偏乾隆就不计较他,听了居然一笑,说道:“你听刘统勋的不肯听朕的?——这河上一会一艘军舰来回跑把景致都弄坏了。太煞风景了,小舟渔火静河游悠不比这个强?”
“主人,”巴特尔毫不让步,“军舰不能撤的,渔船要检查的。风景不好的,就杀风景!”
乾隆怔了一下才晓得这蒙古侍卫的意思,不禁仰天哈哈大笑:“好好!杀风景就杀风景!”摆手命卜义去传旨,回转步子朝皇后正寝宫逶迄而来。走约半箭之地,觉得乍地一暗,看时,那拉氏宫中几乎所有的灯都熄了。秦媚媚等一干宫人见他过来,也不言语也不通禀,衣裳悉悉悄然跪下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