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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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有余,什么叫术业有专攻?这就是。
也不是每次都有收获。有时候大半天看不见一条蛇,任你使尽“一看二听三引”招数也不奏效,这时候不得已采取“轰”的办法。说不得已是指“轰”的办法太费体力,也费喉舌,用木棒打草,以此将蛇轰赶出来。有时打草累得筋疲力尽,便放弃。将行为方式改为“君子动口不动手”(天知道我们是不是君子)。我们扯着嗓子吆,声嘶力竭地吼。想吆什么就吆什么,想吼什么就吼什么,没人听得见也没人来管。多少年没这样放肆地出声叫一叫喊一喊了,心里十分舒畅,好像将满肚子的郁闷都从喉咙里喷发出来了。
吼得久了,又觉得单调无聊,便琢磨将吼寓以适当的内容,这不难。我提议背诵唐诗,一人一首轮流着背。陈涛赞成。我背的头一首唐诗是《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是我小时学的第一首古诗,是爷爷教的。不知怎么,我总是将第三句“欲穷千里目”念成“欲穷千里眼”。无论怎样更正,我都改不过来,认准是千里眼。气得爷爷都说我是对牛弹琴。现在爷爷早已不在人世,而他的不肖子孙却在这茫茫草地上对蛇吟诗了。陈涛朗诵的第一首诗是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陈涛的陕西家乡口音很重,他“走西口”出来在北京不到二年就到劳改农场了,普通话没来得及学好。平日说话是陕西普通话,而朗诵诗由于发音太高,陕西口音就突出出来了,听起来很像秦腔戏中的道白。当时我想,如果蛇当中也有“走西口”来到这北大荒的,没准会出来会会它的陕西老乡的,只是难保陈涛会念及乡情而放过他这乡党一马。我和陈涛你一首我一首地比赛着朗诵古诗,“听众”却无动于衷,不肯显形露影。后来陈涛说这么一首首地背诵太单调,没意思,不如只背古诗中的名句。我知道他的古诗底子很厚,也知道他是想借机炫耀,有与我叫板的意思。而我是不惧的,前面说过,我从小在爷爷的严教下像受刑罚似的一首接一首背古诗,在大学学的又是中文,我自信不会败在陈涛手里。我表示同意。看来陈涛与我较劲的意向是明显的,又提出不论谁先背诵,后面背的开头一个字必须与前面背的头一个字相同。其实这也是小儿科,我说行。陈涛说我先背你跟上,若是跟不上算你掉一分,你再起头背我跟上。我说随便你。于是陈涛一马当先,以一字开头背起来。
陈: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周:一代风骚多寄托,十分沉实见精神。
陈: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周: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陈: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周:一更更尽到三更,吟破离心句不成。
陈: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周:一掷千金浑是胆,家无四壁不知贫。
陈涛见难不倒我,又变换规则:相同的首字只许使用一次,且轮流为先,十次为满。我仍同意。我让他再为先。
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周: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陈: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气。
周:九州犹虎豹,四海未桑麻。
陈: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周:三分春色描未易,一段伤心画出难。
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周: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重天。
陈: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周: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陈: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周:山围古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陈:天高皇帝远,民小相公多。
周:天道有迁异,人理无常全。
陈: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周: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陈:今日不见古时月,今日曾经照古人。
周: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陈:从今别却江南日,化着杜鹃带血归。
周:从来好事天生险,自古瓜儿苦后甜。
好了,我领完了。陈涛说。原来他是扳着指头的,不多不少领完了十次便打住。我说该我领你跟了。陈涛说你领吧,大点声,像蚊子叫样蛇可听不见。我说好。
周: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陈:世胄蹑高位,英纹沉下僚。
周: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陈: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周:百代兴旺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陈: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
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陈: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周: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周: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陈:多少绿荷相依恨,一时回首背西风。
周: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陈: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周:鸡声茅月店,人迹桥上霜。
陈:鸡虫得失天了时,注目寒江依山阁。
我在心中暗暗惊讶,一个S大历史系二年级学生对古诗词竟如此的熟悉。看他对应诗句时的得意之色,再联想到平日他对我和老龚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Qī…shu…ωang|我就生出教训一下他的念头,我努力从古诗中搜寻不易对应的句子。
周:丑女来效颦,还家惊四邻。
陈:丑……丑……丑……
果然陈涛对不出来了。但他不甘认输,这,这是你自己胡编的,谁能对得上来。他自己找台阶下台,可我不让他下,我说:怎么是我胡编的呢?这有出处。“丑”句出自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三十五:丑女来效颦,还家惊四邻;寿陵失本步,笑煞邯郸人……
太生僻了,太生僻了。陈涛打断说:这句不算数,你重来。我说行。我吟道:远看大山黑糊糊,上面细来下面粗。
陈涛怔了一下,随即打断说:得了吧老周,越说越没谱了,这算什么诗,算什么名句,古诗中根本没有。我说诗本上是没有,但我们山东人对这诗却是家喻户晓,这是曾为山东父母官的韩复渠的大作。老陈,你知道韩复渠其人吗?陈涛说不就是那个不抵抗日本人被蒋介石枪毙了的山东省主席吗?我说对。这首诗是他游览千佛山时所作,当时天已昏暗,韩主席远眺朦胧山脉,诗兴大发,吟出一首七绝,全诗为:远看千佛黑糊糊,上面细来下面粗;要是把它倒过来,下面细来上面粗。陈涛听毕大笑不止,几乎笑岔了气,笑罢说:文如其人,从这首诗可见出韩复渠是个实在人,山本来是上面细下面粗,倒过来可不就是下面细上面粗嘛,人都说山东人实在,却不晓得这实在原是省主席带的头。我也忍不住笑了,说老陈你可找到糟践我们山东人的机会了。别忘了,这诗你还没对上呢,快对吧。陈涛想了想问:换个对法行不行?我问:怎么个对法?陈涛说就以刚才你吟的李太白那首“丑女”诗为对应,我吟一首写照韩主席的诗。我说可以。陈涛点点头,略一沉思,便吟道:笨官充斯文,吟诗唬子民;本末强倒置,笑煞陕西人。陈涛吟毕一脸得意神色,看着我。
我以为诗对得算不上有水平,但眨眼间能对成这样子,也算不易了。特别是最后那句“笑煞陕西人”对得还满机智。我说老陈你意识中永远忘不了你是陕西人,陕西人真有什么可自豪的么?陈涛说当然有,陕西矿产丰富,煤储量全国第一,有“陕西黑腰带”之称;陕西的省会西安是全国六大古都之一,延安是中国革命圣地(这时我一下子想起陈涛在鸣放时说过的那句叫他遭殃的话);从文化方面说陕西的秧歌,民歌信天游,秦腔戏……哎,老周你看过秦腔戏吗?我说看过。陈涛说,秦腔是全国诸多剧种中最有味道的,干脆咱俩唱段秦腔吧。陈涛的思维就像雨天的闪电,东游西走,瞬息万变,从对诗又一下子扯到了唱戏。我说我不会唱秦腔。陈涛说那就唱你们山东的地方戏,你们的地方戏有哪些呢?我说很多,吕剧、茂腔、柳腔、五音戏……可我一样不会唱,我不大爱好。老陈你很爱好秦腔吗?陈涛说爱好,从小听。就像人从小吃奶,就一辈子对娘亲。外面的戏班子常到村里唱,村里也有自己的业余戏班子,每逢年节就扎台子排演。秦腔的剧目很多,如《一字狱》、《三回头》、《赵氏孤儿》、《三滴血》、《审坛子》、《山河破碎》、《雪鸿泪史》、《李寄斩蛇记》……哦,说到这儿陈涛叫了一声,停下他如数家珍般的开列剧目。他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向茫茫沼泽地。我猜想一定是他刚说出的《李寄斩蛇记》这出戏令他的思维回到了现实,回到了沼泽地上。果然他很快又把眼光转向我说:就唱出李寄斩蛇怎么样?太贴切了,我们现在不就是在斩蛇吗!我说是陈涛斩蛇,戏曲新编。陈涛不理会我的调侃,说:这出戏说的是越庸山有一大蛇,盘踞山谷,攫食人畜,危害百姓。地方官吏无能为力,听信巫祝鬼话,每年用重金购买一童女供蛇吞食。官、祝、巫互相勾结,从中渔利,勒索百姓,百姓苦不堪言。只说有一个叫李涎的人,生了六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叫李寄。她聪明勇敢,自告奋勇去填蛇口。祭日晚,她带一只狗一把剑,隐于蛇洞口,蛇出后犬咬剑刺将蛇杀死,为民除了一害。却不料众巫祝买通了郡都尉,诬陷李寄父女,打入牢狱中。下面我唱李寄父女在狱中的唱段,你欣赏一下。我说好,我欣赏。陈涛清清嗓子便唱起来:
(李涎)见都尉说的话这般混账,妖巫们气昂昂稳坐两旁。
狗奸贼和妖巫勾结一党,连年的害百姓不得安康!
论心肠你与那毒蛇一样,只不过把人皮披了一张。
我女儿为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