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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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外乎……
·1·
第一部 京畿秋千架
二
周大学——
是喊我。我睁开眼,见崔老正看着我。我问崔老有事么?崔老说轮到你了。我一时不解,问什么轮到我了?崔老伸手往房顶的一扇小窗指指,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轮到我晒太阳了。
来的当天我发觉监室只有门没有窗,事实上是我没有看仔细,在房舍的天花板上有一方很小的天窗,晴天时太阳可以从这扇小窗照射进来,形成一道细细的光柱。随着太阳在天空的移动,这道光柱也在监舍里移动。对于长期关押的犯人来说,这缕阳光是极其宝贵的,同样也是出于公平的原则,阳光被所有犯人公平分享,依照床铺的顺序依次照耀,而现在轮到了我。我是刚进来的,对这点可怜的阳光并没有多少热望,可我还是按照约定俗成的“陈规”,走进那缕阳光中。
周大学,暖和了吧。一个犯人问。
我点点头。
周大学……
周大学?我边晒太阳边琢磨这个蹲监后新得的外号,觉得苦涩而有趣。这个外号是一个外号“将军”的犯人给起的。这里的许多犯人都有外号,情况与学校里差不多。不同的是学生们起的外号趋向于戏谑,努力从人的缺陷与弱处发掘,而犯人们则相反,外号尽量往好里起,显示着对当事人的友好与敬意。“崔老”、“将军”这样的外号自不必说,再如丞相、道长、骏马、员外等也相当的不错,当然个别也有不佳的。那是因为其人行为恶劣所致,比如爱向管理员打小报告的叫“小咬”,爱占人小便宜的叫“臭虫”。叫我周大学自然因为我来自大学,这比我在学校时的外号“花和尚”中听得多。得到这么好的外号或许是我头一天来贡献出来的那顿饭起了作用,狱友对我挺友善挺关照,特别是崔老。记得当天下午饭我依然不吃,大伙以疑虑的眼光看着我,不急于分掉我的那份饭,崔老将我拉到一旁问道:老周,你是不是想绝食呢?我没听懂。他接着说:老周你得明白闹绝食可是头号大傻瓜哩。我说我不想绝食,是不想吃。他一直盯着我,待觉出我说的是实话方松了口气,又说:千万别想不开,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活着出去,不能死。这样死去丝毫没意义,连上帝都对不住。这是有生以来头一个人对我郑重谈生与死的话题,我受到震动。后来我将崔老的忠告奉为“囚人谶语”,才使我得以活着度过二十多年的刑期。
虽短短几日,我已差不多习惯了狱中生活,这是强制的功效。强制像一把快刀,能三下两下将一块胚料砍削成想要的形状。我,犯人老周,28611号,笔直站着提着嗓门喊报告;喝了稀饭伸长了舌头舔碗;往马桶里尿尿不出声;学习时打瞌睡放风时望天。这些和其他犯人已没什么两样。我成“型”了,像一尊新雕成的兵俑被摆进俑阵磅礴的墓坑中。不同的是兵俑是些没有灵魂的躯壳,而我一缕魂魄尚在。我的魂魄在狱内狱外进进出出,像一只热锅里的蚂蚁惊恐万状。进过监狱的人都清楚入狱之初是精神上备受煎熬的时期。相反肉体上却比较消停:不用劳动,坐监是名副其实的坐监。除了睡觉和放风,其余的时间都是在铺盖卷前盘腿打坐。无论是上午还是下午,吃过饭便开始学习。或崔老或崔老指定的人念报纸。这一段时间报上登的多是反右斗争带来全国政治、经济新局面的文章。局面再好,我们犯人在里面也感受不到,外面白面猪肉铺地撑得人人打饱嗝,我们仍旧是一顿一个窝头一碗稀饭一块咸菜饿得要死。大家没有情绪,念报纸的时候都在闭目养神,养精蓄锐以迎接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轮到的审讯。凡关在看守所的犯人都属未决犯,由公安机关进行预审,预审之后移交检察院,检察院再审后向法院提起公诉,最后由法院对犯人的命运做最终的裁定,处以徒刑或者死刑。这时候的犯人便成为已决犯。未决犯与已决犯之间像凌空悬着一条钢索,审讯便是走钢索。犯人提心吊胆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一步踏空便会坠入深渊,摔得粉身碎骨。预审这一过程也是因人而异的,有长有短。一两个月有之,四五个月有之,一年两年有之。我们24号监房预审时间最长的是崔老,从入监到现在已经三年多,是老资格未决犯。也许正因这一点才被称了老。毕竟在押的时间太久,即使崔老本人不说也会从监狱管理人员嘴里露出些口风。
在一次放风中那个外号叫“将军”的犯人将崔老的案情告诉了我。崔老是以历史反革命罪被逮捕,他是名无线电专家,抗战时期在阎锡山的特务处担任通讯教官,中校军衔。抗战结束后离开了阎锡山部队,从此便不知落于何处。国民党撤退台湾也就是新中国成立那年他进到西安一家电机厂,职务是电器工程师。五四年被人检举遭逮捕。检举材料说解放战争期间他在另一支国民党军队里训练特务,有直接或间接血债。但因材料缺少旁证,这案子就悬在草庙子胡同看守所。“将军”也给我说过他自己的案子,他的案子与崔老的案子有相同的地方:都在国民党军队干过,都打过日本鬼子。也有不同的地方:一是将军的历史没有空白点,打败日本人后继续在国民党军队里干。二是军衔比崔老低,是上尉。他被抓进草庙子胡同看守所能一下子从上尉晋升为“将军”,大概这是他始料不及的。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外号相当满意,说话动辄我将军怎样怎样。他为人耿直,在24号监房里很有威信。但他对崔老毕恭毕敬,崔老的话无论对错他都听。也许他仍将崔老视为自己的军中上司,仍信奉那条“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军规吧。
崔老和将军属历史反革命犯人中的一种类型,即身份是明确的,说一千道一万也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另一种属共产党阵营里的“异己分子”,这些人的情况就复杂得多了。24号监舍有个姓曲外号“地工”的犯人,解放前的公开身份是上海某报馆新闻记者,实为共产党地下工作者。他四十出头,文质彬彬的,他是在肃反运动中被揭露出有叛变行为,本人拒不承认,就一直关着。他精神似乎有些不正常,成天晃着脑袋念念有词:我这事只有少奇同志明白,可少奇同志也不给我做证。真假自然谁也不知,审讯员也不好跑到少奇同志那里去落实。
当然不论是哪一种被认定有罪的人都是不肯轻易认罪的,都清楚这不是闹着玩的,否则就不会总结出那句“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的“至理名言”了。审讯,无论对于审讯员还是犯人都是一种斗智斗法,许多犯人就是靠“智慧”得以苟延残喘。监舍有一名外号马灯(由眼亮而得名)的日本翻译官,据说罪恶累累,死有余辜,他应付审讯的方法是颇具“匠心”的,他交代某年某月他带领日本兵去某地扫荡机枪“点名”多少,步枪“点名”多少,公安人员跋山涉水去调查,当地却没有这桩血案发生。回来再审,他说记错了,是在另外的地方。公安人员再去调查,同样没这回事。他就这么吊着审讯人员的胃口,审讯员想结束审讯又担心遗漏重大的罪证。案子就这么悬着,马灯就这么活着。
前面说过草庙子胡同是一所政治犯看守所。我们24号监房有点特别,历史犯与现行犯人数恰好相等,不知是巧合还是狱方的有意安排。当然这是我初到时的情况。后来就打乱了这种格局。与正式监狱相比,看守所里的犯人流动性很大,进进出出像走马灯。成为已决犯的犯人走了,新的未决犯人就补充进来,再走再补,像锅炉里的水流循环不已。我渐渐发现,尽管崔老貌似公正,其实对他的同类,“历史”犯要比“现行”犯优待得多,将打饭打水倒马桶等杂务更多的让“现行”犯们干。如我入狱那天为我打饭的矮个子犯人就是个现行犯。矮个子犯人外号叫“大郎”。细想想他这个外号实在起得妙,他不仅身材像《水浒传》里卖烧饼的武大郎,甚至连遭遇也与武大郎极相似。他是个扛活的雇农、光棍儿。土改那年本村有一户地主出于拉拢的目的,将家里的一个使唤丫环白送他做老婆。这丫环尚有几分姿色,比得上比不上武大郎的老婆潘金莲不敢说,可她后来招惹出来的事体却与潘金莲没两样,活脱脱个潘金莲第二。西门庆第二乃是本村的头面人物党支书。说起来这党支书可有点非同小可,他比“师傅”西门大官人更有气魄,大官人搞潘金莲还多少有些顾忌,偷偷摸摸,暗里来暗里去。而这支书搞女人却是大摇大摆地进门,又大摇大摆地离去。他让大郎回避,说法是他要审案子,说要从那前丫环嘴里审出那地主还有没有藏匿的浮财,有又埋在哪里。一成了公事大郎便唯唯诺诺不敢放一个屁。于是支书就关起房门挖起了“浮财”。今天挖不出来,改日接着再挖,支书的兴趣不败,挖个不止。审案的说法起初大郎信以为真的,一点也没往歪处想,支书在里屋挖,他就在屋外巴哒巴哒抽烟。支书从屋里出来总是涨红着脸盘,他就寻思是自家女人顽固不化惹得支书生了气,就小小心心地问句:挖没挖出来呢支书?支书就说这娘们忒顽固,改日还得挖,挖不出来决不收兵。支书往外走的时候他还很不过意地说句:辛苦你了支书,辛苦了。后来事情坏就坏在这对狗男女欺人太甚,愈来愈放肆。大郎终于明白了支书的隔三差五进门真正干的是什么。他怒了,想杀了这狗支书,到真要动手时胆子却不够了,就弃了支书杀了他家的牛,将一块石头从牛嘴里塞进去,坠死了牛。杀人事大,杀牛的事也不小,牛是耕地的畜生,杀牛就是破坏生产,破坏生产就是破坏革命,大郎就顺理成章地以现行反革命罪被逮捕收监。说起来大郎也真是个窝囊废,黑下犯人睡不着觉就起哄叫他讲经典故事:支书挖浮财。他就讲,且一遭比一遭详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