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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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地说,导致军队经商的直接原因,是国家财政拨付的军费严重不足。当时究竟是怎么搞起来的,现在很难说得清了。张震的回忆录中说:“80年代中期以后,国家集中财力发展经济。军队服从国家经济建设的大局,贯彻要‘忍耐’的方针,军费有所减少,各项经费的缺口较大,不足部分需要军队自筹解决。这种形势下,以盈利挣钱、弥补经费不足为目的的经营性生产逐步发展起来。1988年前后,当时的一位中央领导提出,要给军队一个政策,叫做‘自我发展,自我完善’。从此,部队便办工厂、建矿山、搞公司,搞生产经营的积极性更为高涨,干了一些按社会分工不该由军队干的事。”
对军队经商,据我知道,一开始大家热情都还是很高的。我曾和父亲有过一场辩论。我说,人不光有一张嘴;还有两只手嘛!军队有的是有利条件,不信干不过地方。这也是发扬南泥湾精神嘛!再说,国防工业可以搞民品,搞军贸,军队为什么就不行?
“胡搅蛮缠!国防工业和军队不同,它本身就是国家经济建设的部门,军品订货吃不饱,理所当然应该拿出些力量搞民用项目。原子弹要那么多干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搞核电站?从性质上说,军工企业发展民品、以民养军,不属于党政军经商的范畴,这和党政军机关做生意完全是两回事嘛!至于国防科工委机关要做生意,那就是不允许的!我要查他们,有没有这种事。”
辩论到最后,没想到父亲竟勃然大怒,脸一沉,喝道:“混账话!”
其实我讲的是实情。有甜头的事,谁不想上,既然国防工业可以武器出口,军队凭什么就不能搞?军队做武器生意,各个机部不干了,你从我们这压价买了去,又高价卖出去,抢了我们的市场,那我们就不给你了,看你卖什么。父亲说,军队就不要搞了,国防工业赚的钱是上交国家的,国家再返给它搞技术改造,是用于发展武器装备的。但现在这年头,谁还听这些。拱来拱去,最终还是被他们给拱成了。军工企业可以,为什么我们军办企业就不行?军工企业你卖你的,我们军办企业卖我们的,井水不犯河水。
我的朋友们都说,你爸也太不识时务了!
说到这里,要澄清一个概念。军工企业和军办企业,虽只一字之差,但不属同一范畴。我们通常所指的国防经费、国防支出,或者说军费、军费支出,是指专供人民解放军使用的专项经费,不包括国防工业的支出费用。国防工业和科研的费用在国家财政上归入经济建设支出。按照国家的财政制度,军工企业的税金和利润要上缴国家财政,和军费没有任何必然关系。而军办企业受军队控制,收入归军队所有。
我从来没有被父亲劈头盖脸地如此骂过。他当着家里人和秘书、工作人员很多人的面,痛斥了我一番。我解释说,百家争鸣,这也是一家之言嘛。他根本不听,怒火难消:
“木必先朽而虫始蛀之!我看要垮台就垮在这上面。”
在他眼里,我好像已经是个腐败分子了。我很尴尬,但我能理解他。他有气,而且非常的生气。
他不是个守旧之人,1977年复出后,他一向力主改革开放。在改革中,难免会有各式各样的意见和办法提出,他还是老原则,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他也不反对中央提出的“大胆地试,对的就坚持,错了的,改过来就是了”。但这次,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了。
他说:“不错,军队经商的目的是为了以军养军,我不否定这些同志的出发点。但要害不在这里。不是个养不养得起军队的问题,而是用这种方式养出来的,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是人民可以信赖的军队吗?是在外敌入侵时能够英勇作战、不怕牺牲的军队吗?”
“军队一旦向钱看了,军队的光荣就完全玷污了,解放军就再也不是人民军队了,党也不称其为共产党了。这根本不是个方法问题,而是个立场问题。”
我知道,对他来说,在立场问题上,是不能求同存异的!
但真正使他如此愤怒的还不仅在于此。
在这样一个浅显简单的道理面前,怎么就得不到认同呢?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能量能影响到中央最高决策层呢。他,作为一个军委和国务院的领导人,作为一个主管我军武器装备和国防科技工业领域的最高领导者,怎么就制止不了呢?何况小平同志自己也早在1978年就说过,“军以下部队坚决不办工厂,为盈利的一律停办,要断这条路。……四处派人拉关系,这样有的坏分子也混进来了。”(注:《张震回忆录》399页)
像父亲这样的一辈子都在治军带兵的老军人,他们并不主张军队绝对地排斥一切经济活动。早在战争年代,毛泽东就为军队规定了“既是战斗队,又是工作队、生产队”的三大任务。1949年取得全国政权后,军队仍然保留了这个传统。军队办的企业化工厂,是为了生产军需产品、军训器材或修理武器装备。也有些下面部队办了小厂矿和农副产品加工作坊,那是为了地处边远部队的随军家属和他们的孩子们,能够安置他们就业并多少给些生活上的贴补。还有军队农场,为艰苦生活中的部队,做那么一点点“标准加补助”、“斤半加四两”的贡献。再就是军人服务社了,经营点日用百货、理发、洗澡、照相、修理什么的。但这一切和军队经商有什么关系?和军队卖掉自己的武器装备有什么关系?
1985年3月14日,父亲给国防科工委党委写了一封信。他用词激愤:
“有些人要去搞企业、公司经商,就让他们离开军队或政府去搞好了!这种官商或军商,实不是我们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干的,只有军阀国民党可以。热衷于经商,必然导致腐败。尤其是国防科工委机关,不去向科学技术高峰攀登,而热衷于赚钱,实在可悲!
“不要把自己的人格也变成商品!我自己长期以来,有一句警告自己的话:‘勿逐名利自蒙耻’,不知以为然否?请恕直言!其目的,不外望国防科技战线的同志发扬国防科技战线的优良传统而已。”
有一次,来人闲聊,说到国防科工委还在经商,父亲愤然斥道:
“什么公司、公司的,就是借公肥私。什么中心!我看就是以钱为中心!”
人家对他说:现在社会上都这样。他回答:
“我们是干什么的?是搞原子弹的!能和人家一样吗?”
人家又说:首长没听说吗?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父亲大怒:“是谁说的这个话,就让谁去卖茶叶蛋好了!”他忿忿地用手杖戳着地板,说:“现在就把他从我这里撵出去!”
我们赶快打圆场,人家是说社会上的一种现象,你怎么就骂人家。
人家都走了好久,他还在那里生气。
父亲在军委常务会议上说:“军队和政府经商,势必导致官倒,官倒必然导致腐败。穿着军装倒买倒卖,是军队的耻辱,国家的悲哀。提倡部队做买卖赚钱,无异于自毁长城。”
说着说着,又忿忿起来:“我们在军委工作的人,如果连这些都制止不了,这样搞下去,将来发生了战争,该杀谁的头?首先该杀我们的。杀了我们的头,还要落下骂名、丑名、恶名!连尸首都要遗臭万年!”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到时候,怪不得别人要打倒你!”
满座皆惊。张爱萍,你这话也太出格了!
但他已无力回天。党政军经商的大潮铺天盖地而来。有人是这样记述的:
三大总部带头,各军种设立了联合航空公司、海洋航运公司。各大军区紧紧跟上,纷纷组建了自己的经贸集团,南方工贸、北方实业……各集团军也不甘落后,大张旗鼓进入商界。当时最为人称道和羡慕的是两个集团军,北方的采矿开煤窑,南方的在特区经营房地产。客观地说,经营所得,确实改善了他们的训练场地和营区条件。省军区、军分区也干得热火朝天,沿海、沿边地区更是全力以赴,有声有色。
整个解放军都已浸泡在商海之中了。
到过海南的人,不会不对公路两侧标有“八一”军徽的加油站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很多城市里,通信兵经营传呼服务的广告,军办旅店、餐馆、酒吧、卡拉OK屋,随处可见。军队也迅速进入了资本运作的领域,房地产业、证券业和期货业。军队不仅参与正常的商业活动,还参与一些非法牟利活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下冒出了许多挂军用机动车牌的汽车。车牌一转手就能换来成捆的钞票,对部队而言,除去申请需要时间外,无需成本。当这一情况引起交通警察的注意后,干脆将自己的士兵连同军车一起出租,这就正应了为改革开放“保驾护航”这句话。走私汽车、香烟、燃油,倒卖军火、煤炭、批文,擅用部队装备,出租银行账号,搞国防费搬家,甚至经营色情场所,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对军队这样的特殊社会组织,如何约束它的经商行为,大概是一个无解的方程式,不要说在改革开放的中国,历代王朝,就是在全世界,也没有哪家能做到的。
随着军队下海的深入,军办企业的产权关系也越发复杂了。不同部队单位合股的企业、军事单位与非军事单位合股的企业,军队单位与港资、台资和外资合股的企业。一旦合股,便有了利益上的一致,军队成为惟利是图的商业性组织,在捍卫自己的经济利益上,军队必然会冲锋陷阵的。工商、税务、海关、森林部门的检查,奈何于我?
市场的神奇就在于使人疯狂,为了追求利润的最大化,真是“什么钱都敢赚,什么事都敢办”。
军队经商,大有失控之势。
但问题还不仅止于此。父亲常会说的那句话:“木必先朽而虫始蛀之!”真正要命的是内部的腐烂,机制上的变化。市场和战争能融合吗?公司的机制正在替代军队的机制。战争要求军队的是绝对的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