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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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说:“为什么不出来?要你出来就出来嘛!出来总比不出来好。”
还谈了些什么?
“没有了。两个字,送客!”
父亲说,他从来就是这样的,有什么你就说,不绕弯子。他听得很认真,也很沉默,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干脆得很。谈完了就送客。但父亲又说,自己的这种感觉,“文革”前好像并不是太明显。
很快,华国锋召见。
此时的华国锋,56岁,正值当年,粉碎“四人帮”的伟绩,使他获得了“英明领袖”的称誉。
他对父亲说,你有样东西在我这里,不知道还要不要了?
“奇怪!我能有什么东西放在你那里?”父亲回忆时总会用这种口吻叙述。
华国锋笑而不答,递过一张纸来。父亲一看,竟是自己在狱中的诗!那是1969年冬天的牢房里,他把记录在报纸边角上的几首诗藏在破大衣的棉絮里,希望能带出牢房。但被查获了,又有什么人能斗得过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机器呢。
我后来看到了当年专案存档:1969年6月17日,向江青汇报,张爱萍在关押期间,利用换洗被子的机会与妻子李又兰传信。江青批示:“给妻儿信用名字,很奇怪。应搞清指的是些什么人。”专案组对暗语破译后又报:张信中的“季”指张爱萍秘书吉振贵;“朱儿”指朱邦英;“魏”指魏传统等。吴法宪批示:“这样解释要讲明根据是什么。”
华国锋1975年1月出任公安部长,他是怎么看到的,又在什么文档中看到的,我就不得而知了。父亲只是说:“华说我,你的诗写得不错嘛!我喜欢,就留下来了。”我后来看过这张纸片,那是从小学生练习本上撕下来的,上面抄着三首诗,笔迹既不是父亲的也不是华国锋的,有几句下面画了横线:“人妖不分冤不辨,心下油锅,身上刀山”;“锁寒窗难锁热血,坐任鬓如雪”;“入死又生出,何曾梦得枷锁崮,落个革命囚徒,长夜绵绵怎度?”“平生戎马不稍歇,难得一闲再操矛”。华国锋保存的这张纸片,已不是被查抄的原件了。谁抄的?不得而知。估计是华看了叫别人抄下来,原件退回存档了。他对父亲说了四个字:“完璧归赵。”
还有呢?父亲说:
“华说,专委现在由他来接。他和叶帅商量过了,相信我一定能把两弹一星抓上去。他说,通过75年,他就看出我这个人来了,向毛泽东汇报时,毛泽东说了句,‘爱萍这个人好犯上’。”
“好犯上!”不知人们将怎样理解毛泽东的这句评语。我问父亲,他也搞不懂。在父亲眼里,毛泽东是他的老师,老师对这个桀骜不驯的学生呢……这是我知道的毛泽东对我父亲唯一的一句评语。
像毛泽东一样,华国锋和叶剑英又启用了这个“好犯上”的军人。
我问过父亲见到华的感觉,他说,“他很客气,很友善,也很诚恳。但到底和一年前有些不同了。”
什么不同?父亲说:“派头出来了。”
1981年,华国锋下台。怎么评价他的作用?我对父亲说,听到一种说法,粉碎“四人帮”,是做了件他应该做的事情。不知该怎么理解。父亲听后脱口而出:“说得这样轻松。应该做的事情?那他怎么不做!”
华国锋是个质朴实在的人,在粉碎“四人帮”的斗争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当代中国史因此改写。但当他被推到领袖的位置,当他面临着翻天覆地的历史巨变时,人民要求他,必须具备时代的感悟力和前瞻力,正确的,而且是果敢的,面对重大的变故,引领时代的潮流。遗憾的是,这一切,他都不具备。他被塑造教化得过于牵拘、陈腐而至麻木。他被淘汰出党的领导核心是个必然。
父亲正式复职的命令是1977年3月下达的。从此,开始了他在两弹一星事业上最后10年的奋斗人生。
2 浩瀚的南太平洋
这一年的中国政坛是令人眼花缭乱的。
1月8日,周恩来逝世一周年,人们又一次涌向天安门。这次他们不仅是为了纪念,更多的是要讨回公道,党必须对去年的“天安门事件”给出个说法。毛泽东去世了,“四人帮”完蛋了,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核心力量消亡了。一转眼,都过去快半年了,还要我们背负罪名,还要我们承受苦难,这年头,谁怕谁啊!华国锋遇到了严重的挑战。
乱七八糟的事搞得人晕头转向,干脆,谁的都不听,按毛泽东说的办,毛泽东说好就是好,说坏就是坏。华国锋走上祭坛,呼出了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做出的决策,都必须维护;凡是损害毛主席形象的言行,都必须制止。”这后半句话,《红旗》杂志发表时,被改为“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凭什么啊!江青不是毛泽东的老婆吗?不也给你抓了吗?你怎么不按“两个凡是”办了?少来这一套!毛泽东也是人,吃五谷杂粮,就什么都对?于是在理论家们的引领下,“什么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讨论席卷了整个中国大地。
父亲也宣布了他自己的“两个凡是”。他的确不是个理论家,对实现他的目标来说,从这个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命题——什么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讨论起,尽管是必要的,但似乎是太遥远了。他有他自己认定的不上书的准则,他重新回国防科委上班的第一天,就在欢迎他的大会上毫不客气地宣布:
凡是在1976年“反击右倾翻案风”中被打击迫害的干部群众一律给我
平反;
凡是国防科技系统的领导干部、科技人员和职工,一律限期回到原工作岗位上,给我上班!
自1975年他在七机部的整顿夭折以来,死灰复燃的造反派组织在“四人帮”的直接指示下,仅一年的时间,就迫害批斗干部职工16000多人,关押303人,致死2人。“四人帮”粉碎后,竟然还策划搞武装,拉出京郊打游击,可见斗争之白热化。
他对着会场上黑压压的人群说:“不要想抬出谁来吓唬我。有些人一动就是毛主席说的。毛主席叫你们联合起来,不要武斗,你们还不是照样打?什么毛主席说的就不能动?说这话的人,我看,就是对他自己有利的才不让动!毛主席自己也说,什么一句顶一万句?触动了你们这些人的个人利益,半句也不顶!”
他几乎是在喊。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喔!华国锋,真不该把这个“好犯上”的人放出来。
著名诗人艾青发表了首诗《古罗马的斗兽场》,被赶进去的奴隶,只有杀死别人才有存活的机会。“文化大革命”,正如一个斗兽场,朋友间、同志间、同事间无休止的揭发批判,各自都伤痕累累。国防科委系统也不例外,10年的内耗和纠缠,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恩怨怨……现在,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还有什么理由再让这些陈年旧账羁绊我们奔赴新的生活呢?
他说:“都把心放下来。批过我、斗过我的,我在这里说清楚了,都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好好工作,就是对我最大的欢迎和支持。”
“即使在当时,我也知道,多是不得已而为之嘛!揭发一下,喊喊口号,有什么要紧,干什么非要大家都一起完蛋?”
他说:“要是还不放心,就让干部部门重新下一次命令。”
对当年的这段经历,后来回顾时,他又做了阐述:“孔子说:‘不迁怒、不贰过’。不迁怒,好理解;不贰过,不仅自己不要犯重复的错误,也包括不犯别人犯过的错误。‘文革’是我们党发起的,是中央委员会通过的,初衷也是有一定原因的,全党都有一个认识的过程。所以,‘文革’的责任,在中央,而不在下面。因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有气,就出在其他人身上,是党性不纯的表现。但,这不等于一风吹了。极少数的投机者、阴谋家、野心家,到现在还不知悔改的,通过‘文革’,看清了他们的丑陋,就应该坚决清除出党,不能让他们在台上继续蒙骗人民。当然对这些人也不能用‘四人帮’的手段,还是给出路,让他们做个自食其力的老百姓去吧。”
他抽调500~800人,组建工作队,下到各科研院所、工厂。他说:“你们的任务就是按我75年的做法,给我大张旗鼓地整顿,恢复科研和生产秩序……要快!还是那句话,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一个月后,他制定了一个苦战3年的计划:以1980年为最后期限,完成向太平洋发射洲际导弹的宏伟目标;并以此为龙头,带动全局。他说:“不要神龙见头不见尾,我要的是神龙摆尾,倒海翻江!”5个月后,整个计划扩展为三个重大项目的突破。这就是洲际导弹;固体导弹(核潜艇水下发射);地球同步定点通信卫星。国防科技系统的行话叫三大战役。
将能够搭载核弹头的洲际弹道导弹,抛射到12000公里以外,这就意味着,可以从中国本土打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由此打破帝国主义核讹诈的一统天下。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容纳不下它了,只有到太平洋上去试验,那是中国国家力量从未到达的一个新的疆界——南太平洋。为此,早在1965年就提出,要与导弹研制同步,建立一支新的舰队。任务的期限定在1973年。这就是后来以远洋测量考察名义由海军副司令杨国宇统领的那支庞大的海上编队。中央专委在讨论时,有领导同志提出,你们的这个方案有把握吗?父亲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句,我们当初对第一颗原子弹的预测是在1964年,它果然不就炸响了吗?周恩来听完后说,中央批准了!
1974年,叶帅找他出山,说,你那个“八年四弹”的计划,都超出一年了,还没有实现一半呢!他复出后又制定了一个后续计划,将时间推迟到1977年。现在,时间又到了,东西在哪呢?
当着周恩来面,第一个计划落空了;又当着叶剑英的面,这第二个计划也落空了;制定这个计划的领军人物,他,张爱萍,两次被打倒,又两次再复出。后人会说,这是对那个时代的讽刺;但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