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蜘蛛的人-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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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见怜,信转到几位热心肠的教授手上,他们把信又交给了一位同样古道热肠的老院长。不久我就听到了好消息:我被马萨诸塞大学录取为比较文学系的研究生,老院长还为我在东亚研究系特别设立了一份助教工作,这样我从一开始就能在经济上自立了。
直如梦想成真,得知马萨诸塞大学为我做的一切,我非常感动。但要实现这个梦还需翻越关山重重:如果两个月内我得不到一级级部门的批准,拿不到护照,我的留学梦仍是一堆肥皂泡。而且我看得出来,在当时的情形下,要打通这些关节难于上青天。我必须动用所有关系,敲开一扇扇后门,带着笑脸,求人说项,上下左右,百密一疏都会功亏一武我烦透了这求人的事,但1981年的整个夏天,我都马不停蹄地为此事奔忙。白天晚上我骑着自行车满北京乱转,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系里另外两个男同学也在忙同样的事,我们交换信息,有一种战斗在同一战壕里的感觉。
到了9月初,我终于办齐了出国手续。另外两个男同学的申请却落了空。他们当然对那些卡他们的官员恨之入骨,而且连我也一起恨上了。于是他们控告我走后门。对此我又如何能为自己洗刷辩白?我的确走了后门,但如果说我热衷于这种后门交易,我却只能苦笑一声:如果局势开明、政策合理的话,我又哪里用得着走后门呢?我的请求,和他们的请求一样,都是完全合法的,问题在于经过〃文革〃,虽然有些前门还是开着,但更多场合,如果没有关系,合理的请求一样石沉大海。
为此,我深知只要还在中国,就逃脱不了后门交易。每次事到临头,不期而然准要这么做。比如叔叔从盐场平反回来,没有工作单位,有一个研究所愿意要他,但那年招人的指标用完了,他问我能不能帮他这个忙。我知道这个忙还是可以帮到的,而且我觉得经过这22年的磨难,他应该得到些补偿,有一个像样的工作单位。再说他是我的叔叔,奶奶说过了,我会帮他的。她料事如神,我的确帮了他,然而我内心难耐困惑。
是不是目的合理就可以不择手段呢?我想过去母亲帮我的时候一定也被同样的问题困扰。她的一生都忠于党,信奉共产主义,而另一方面,她又放不下她的女儿。她知道如果她不帮我,没人会来帮我,我会长年陷在北大荒,也许还会惨遭不测……但她对她的所作所为又不能完全释然。难怪那些日子里,她只和我讨论〃战略战术〃,而极力回避她在道德上所面临的两难之境。
现在我迈出国门,终于可以和后门交易作别,我深深舒了口气。真怕长此以往,有朝一日我会不能自拔,丧失最后一分是非观念。从此我可以凭真才实学和别人公平地竞争,那种畅快是不言而喻的。如果胜了,充溢的是成功的喜悦而非内疚;如果败下阵来,我会在下一轮加倍努力,而不会怨天尤人。我知道美国竞争之激烈,再没铁饭碗可捧。而且这次我是单枪匹马出国门,不像30年前我离开中国时,二姨抱着我,父亲在我身边。
飞机即将带我横跨大洋,送我踏上新大陆。登机时,我口袋里只有50美元,这还是向人借的。但我并不贫穷,我随身带着继承来的一大笔财富:二姨的志气,奶奶的天目,母亲的精力和急智,父亲的达观和胸怀,还有我从农民那里接受的再教育……桩桩件件,日积月累,成了我的内核,我性格的底蕴。将来随着外部环境的改变,我的其它方面会变,但这一内核决不会变。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从研究生到大学教师,不论我走到哪里,不论我做什么工作,只要我能时时与这内核相接,我便明白我是谁,我要的是什么。我也许会感到孤独,也可能会受到挫折,但我不会迷失在茫茫的大千世界上。
至于〃文革〃的记忆,那些美梦和恶梦,我都让它们形随左右。只要我活着,我就不敢稍加忘怀。即使它们常常以痛苦和耻辱刺激我,也不应稍加忘怀。援用鲁迅的比喻,我和同辈们是吃蜘蛛的人。早在我们之前,我父母和他们的同辈也已在吃蜘蛛了。蜘蛛难以下咽,而且有毒,但对我来说,却是一剂苦口的良药。我吃的蜘蛛使我明目醒脑,因为它们,我珍惜自由,看重人的尊严,对异见更加宽容,对大大小小的谎言不为所惑。我觉得作为一个人,不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除了为儿子和自己谋生之外,我还怀着更重要的责任,其中之一便是将我们付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而换来的教训传诸世人,包括生活在中国的新一代的年轻人,使这些教训成为后事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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