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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吃蜘蛛的人-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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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一下地割麦子,动作娴熟而有韵律,看上去跟玩儿似的。她一阵风般就割到前面去了,刚开始我们觉得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她。

3个月后,我的身体逐渐适应了体力活儿,到了割豆于时,我咬紧牙关,决定跟花儿比个高低。4个小时下来,我们几乎同时割完了长长的一条垄。花儿直起腰来,用手擦去额头的汗,冲我笑了。我也咧着嘴还她一个微笑,尽管我的腰像已经断成了十八截。打这以后,我们肩并肩在地里干活,成了一对好朋友。

既是伙伴,我便也常常上她家去玩儿。我喜欢她家的每一个人。她父亲老季是个能工巧匠,会于木工活儿,也会于瓦工活儿。她母亲,我们管她叫季大娘,虽不识字,心地却极为善良。旧社会他俩都是苦出身。花儿的弟弟那时还很小。

后来我听村里人传说老季在他家乡山东曾当过党支部书记。我几乎不相信这一传闻,党员身分在1968年是一种殊荣。我做梦都想入党,但我知道自己不够格儿。若是党支书,那更是村里的一把手!老季怎么肯放弃这一切的一切,跑到北大荒来当个盲流呢?这实在令我百思不解!

我带着这个疑团问花儿,开始她支支吾吾,避而不答。但我穷追不舍,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她最后还是说了:三年自然灾害中,她家乡很多人饿死了,包括她的祖母、一个小姨、还有她的堂兄妹。他们吃完了第二春的粮种,吃了家里的老黄狗、小花猫,然后吃树皮,树也死了,最后挖草根吃。还活着的人只能外出逃荒,但上头又有指示,不准逃荒。留下来无疑是死路一条,不管是党支书还是普通老百姓,要活下去,必须走。于是他们来到北大荒,至少这儿能填饱肚子。

这段故事令我更加难置信!我甚至为她的故事夜不成寐:直到那时,我对政府文件和报纸上的宣传从未产生过怀疑,报上说饥荒时期中国没有饿死过一个人,这是伟大的胜利……我父母和其他身居京城的人也都相信这种说法。现在突然花儿告诉我,饥荒时期她的家乡饿死好多人,其中就有她自己家的亲人!这两种说法互相抵触、矛盾,不能并存,必有一方在说谎,那么骗人的是党还是花儿?我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在我内心深处,我知道花儿说的是实话。她父母又不是地主,他们都是苦大仇深的贫农。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我正是从贫下中农那里受到的教育:党居然也会说谎,而且是一个弥天大谎。

另一件事花儿开始时也不愿讲。有一次她警告我:〃你一个人晚上别去小南山,那儿有鬼。〃

〃有鬼?怎么会?〃

〃有个后生死了埋在那儿,都说晚上他常出来缠人。〃

〃有这事儿?他是干什么的?〃

〃喔,别刨根问底儿了。俺爹俺娘不让提他哩。〃

看得出花儿很害怕,这愈发激起来我的好奇心。我求她跟我讲讲这个后生的事,但花儿不肯。

〃俺不讲,俺怕鬼!〃

〃得了!你知道世界上没有鬼这回事儿!告诉我他是谁吧。〃

〃讲鬼的人会招来晦气,他听你讲起他了,就会来找你。〃

〃不关你事,是我要你讲的,如果他来找,就会来找我。这总行了吧?快说说他的故事。〃

〃反正他是个劳改犯,右派还是什么的,俺也闹不清。前几年这疙瘩这样的人多了去了。看守不让俺们走近他们。〃

〃这当然,那又怎么了呢?〃

〃嗯,有一年大夏天,在玉米地里,这个后生把看守弄人了,不知是顶嘴了呢还是干活没干好,左不过是这路事。看守把他五花大绑,撂在地头上,让他在日头底下晒着,罚他。其他劳改犯吃午饭去了,吃完了饭他们就又锄地去了,往回锄,一垄锄到头儿,天也黑了。劳改犯回村吃晚饭,看守也跟着他们回去,压根儿忘了地头上还有个人。

〃第二天早上点名时看守才想起他来,他们回地头找他,发现他人还在那儿,不过早断了气儿了。一准是头天晚上让蚊子咬死了,听说挺吓人,孩子儿都不让去看,他们当天就地把他埋了。后来,劳改犯和看守都走了。现在谁也说不准他埋哪儿了,反正在小南山儿。他死得惨,死后冤魂不散,晚上出来迷人。好多都人亲耳听见过他在那儿哭,俺们都不敢提他,你可别告俺爹俺说了这事。〃

一个人被蚊子活活咬死?对那些没去过北大荒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天方夜谈。我听到这件事时,已经在那儿呆了几个月,我不由浑身打了个冷战,什么也没说。

北大荒的蚊子,在我看来,和我在北京见到的那种秀气的小生物根本是两个物种。北大荒的蚊子又大又黑,凶猛无比,嗜血成性。它们在这个巨大的沼泽地里数百万计地繁殖。白天它们还不太活跃,即便如此,它们都会透过我的厚厚的工装叮我,使我的皮肤上肿起像杏干似的大包,一个星期都消不下去。当地人说这里的蚊子是毒蚊子。

夏秋之际,有时我们从田里收工晚一点,太阳一下山,尽管全身都裹着劳动服,头上还包了层尼龙丝巾,而且两手不拿东西,饶是这样,也抵挡不了这些蚊子的袭击。成百只蚊子在空中飞舞,像一团乌云,追着我咬,嗡嗡声酷似电影里日军轰炸机发出的声音。

想想那个后生的遭遇,巴,手脚被绑不能动弹,被遗弃在沼泽地边上,太阳下山后过了整整一个晚上,孤身一人,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得听任这些恶蚊来叮咬、吸血,直至死去。虽然过去我竭尽所能设想过千百种严刑拷打和死于非命的场景,这种死法仍教我不寒而栗!

他在那样的场合又能怎样?在地上打滚?那只有更糟。一出汗,会招来更多的蚊子。叫喊?诅咒?求神?祈祷?什么都不管用了,整个人类都弃他于不顾,天聋地哑,他惟有独自饮泣,哭他的苦难,哭他的命运。

他死之前想了什么?也许他回忆起爱过的人,回忆起父母妻儿,他们在梦中是否听见他绝望的哭声呢?难道他们也抛开他了么?与犯罪分子划清界线,就像当年的婶婶一样?是人总不该落得这么个死法!右派也不该!杀人犯也不该!

也许当地人说得对,他会变成一头鬼。他受了如此冤屈,在地下身心不得安宁。他必不断哭泣,呼号,让这个地方同样不得安宁。他是不是要找个替死的,好让他去复仇,但是找谁复仇呢?找蚊子?找看守?找那些送他来这儿的人?找出卖他的朋友?低毁他的同事?背弃他的家人?这个年轻人是罪犯,不是英雄,但是一如壮士,他踏上的也是一条永无回归之日的苦难里程。我真为他难过,为他悲伤……资产阶级的人性论……一个人的血肉之躯……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这么想下去会走火入魔的。难道他的鬼魂真就附在我身上了么?

17 做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

知青下乡的运动过去17年了,许多人谈起此事依旧怨气冲天,他们把这场前后持续10年、有200万年轻人卷入的运动称之为〃荒谬的错误〃,或至少是〃蹉跎岁月〃。这么说大抵错不到哪儿去,然而我还是不能完全同意。老子有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到美国几年后,我对这场运动的愤懑逐渐平息,甚至庆幸我曾经有过上山下乡的经历。

在农场我学会了阉猪崽,砌耐用的火炕和打好烧的火墙,用木铲扬场,使镰刀割豆……我并不是说在农场学到的农活把式现在对我还有多大用,但是知道自己会干这些活儿,而且还能干得颇出色,我便打心眼儿里有一种安全感。我不会在评终身职时睡不着觉,我不仅仅会教书,还会做农民和工人的活儿,如果我不能用头脑和笔杆糊口,我还能用肌肉和筋骨养活我和儿子。

北大荒的年头教会我如何在极紧的预算下从容地生活,现在我便不必整天为挣额外的。其实并不一定需要的那部分钱发愁。在很大程度上使我有时间做我最想做的事,如沉溺于文学中,写我现在写的故事。不然的话,生活在没有铁饭碗的外国,恐怕我得力挣更多的钱而从事一份不感兴趣的职业。

当然,在1968年,我不可能看到今天。我感激北大荒有别的原因:我的失眠症不治而愈。到850农场后两个月,只要午休还剩5分钟时间我都可以打个盹,另外9个同屋就挤在我旁边,有人听收音机,有人洗衣服,有人聊天,有人哼小调,有人在磨刀石上磨镰刀……一眨眼的工夫,我便睡着了。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我用的处方只是大剂量繁重的体力劳动。

北大荒的夏天,白昼奇长。3点钟天就蒙蒙亮了,一般在11点吃午饭(在中国境内,所有地方都使用北京时间,东北11点吃午饭,西北则要到下午两三点),晚上8点过后太阳才落山。麦收季节,我们早上5点就起床了,一星期七天,天天如此。起床后一小时,我们已经在田头了,午饭歇晌的时间很短,为抢时间,通常有人将饭菜送来,我们就在地头上扒拉几口。午饭后接着干,一直于到太阳快下山为止。

晚饭后,如果打谷场有活儿堆着,晚上还得接茬干。我们先得沿打谷场上风一侧点几大堆篝火,然后将湿草扔在火上,弄出许多浓烟,以达到驱赶蚊子的效果。这样整个村子的人都会出来干活,几乎要干到半夜。

由于紧张的劳作,我又面临另一个麻烦:入睡是毫无问题了,但早上起床要花极大的毅力。我倒不为这个抱怨,农场里的知青早上起床个个都很困难,我想我正常得很。

我治好了失眠,睡在我边上的一个女青年却得了梦游的怪病。刚开始我们觉得这没什么,只是稍有点儿受惊,因为我们都听过一个故事,讲一个梦游的人把别人的头砍了下来,还念念有词说地里的西瓜熟了。我们对这种病的了解就这么多。这个梦游的女孩会不会也把我们的脑袋砍下来呢?她当然不会。

梦游的女孩姓曹,她从我们嘴里听到自己梦游的事,坐在我们的大床上,好一阵不说话,随后便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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