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大传-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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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渐离自愿为荆轲去临淄找屠狗者,荆轲没有告诉他原因,他也不想问,他们三人有这种默契,谁找谁,只要说有迫切急需,大家都会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赴约。
秦太后于秦王政十九年年底去世,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合陵,那里早就准备好了她的位置,全天下都有很多人在问,这对生前同床异梦的夫妇,在地下是否仍然同寝异梦。
为了办理大丧,秦军暂时停止对外行动,齐、楚、魏对秦心怀恐惧,不得不派使吊唁,燕国更是加派燕太子丹的特使,私下觐见秦王政,请他原谅私自逃回国的罪,并建议待帝太后丧事办完,明年初派特使献上督亢地图和樊于期的头(后者是荆轲秘密的交代),盼能与秦和好,表示燕的臣服。
秦王政虽然是母丧哀悼期间,听到使臣的这些话,也不禁在心内狂喜。得到督亢地图,等于是全盘明了燕国兵要和兵力配备,今后攻燕要方便多了,而樊于期这个老匹夫,他自问对他不薄——其实他对每个将领都不薄,自从听了老爹那番话,他一改秦国那些先王的毛病,不再将战将当成猎狗,不再〃狡兔死,走狗烹〃,他的确对他们极度礼遇,尽量照顾他们的家人和退休以后的生活。
而樊于期不念他对他们的好处,只为他杀了几个赵国的人渣——的确,吸尽百姓的民脂民膏,终日无所事事,专研究如何消遣享乐,不是人渣是什么?——就跟他翻脸,留书逃亡,给诸将领的士气带来严重打击,他不该死,谁该死?燕国迟早是要灭掉的,太子丹既然以这样贵重的礼物来求和,让燕多活几天,先解决魏、楚、齐再说。燕地处边陲,又有赵地隔着,对秦攻楚魏没有什么妨碍,再说逼急了,它要是和北边的匈奴联合,那会造成匈奴进入边境,甚至是中原,惹的祸就太大了。
有了这种想法,秦王政欣然答应了太子丹私人特使的建议。
在燕国这边,太子丹不但奉荆轲为上卿,而且几乎是天天邀荆轲和樊于期同游,车骑饮宴,奇珍异宝,声色犬马,只要他们意有所动,他不等他们开口,就为他们办来。
樊于期心直,而且军中严肃生活过习惯了,在这方面不太有所要求;而荆轲流露浪子本色,太子丹所提供的一切,他连个谢字都不说便照单全收。依他心中的想法,太子丹是在买他的命,人间没有比自己的命更贵的东西。
譬如宫中盛传着一些故事——
有次,太子丹骑着一匹汗血宝马和荆轲出游,荆轲开玩笑地向太子丹说,据传千里马的肝最补,人吃了以后会胆气更壮,身体虚的也会转弱为强。
当天的晚宴上,那匹万中难找一的宝马的肝,就已由御厨以恰到好处的火候炒好,呈递在晚宴荆轲的席位上。
还有一次,荆轲、太子丹和樊于期三人至易水之西视察部队,时值严冬,易水都已结冰,回到东岸,三人欣赏雪景,兴致正浓,荆轲忽然发现河中有一裂缝,童兴大发,在岸边拾取石子,和樊于期比赛投准,看谁丢进冰洞的石子多,就在这时,太子丹命近侍端来整整一盘金丸供两人投着玩,最后连樊于期都觉得浪费,丢不下手而停止。
另外一个流传最广的故事是,在一次晚宴上,荆轲看一名弹琴的太子丹爱姬的手看得入迷,竟忘了回答樊于期的问话,太子丹奇怪问明原因,没过一会工夫,这名爱姬那双白皙丰腴的玉手就被砍下来,用玉盘呈送到荆轲的席位前,害得荆轲从此不敢再赞美眼前美女的任何部位。
太子丹不是笨人,他看得出荆轲刻意结交樊于期的目的,正和他刻意厚待他一样,在太子丹的眼中,两个都已经是死人,他必须对他们好,尽量满足他们的愿望。
很快冬去春来,易水部分解冻,河水又复淙淙,但河水春寒依旧,列阵在易水以东的燕代联军,积极备战,以防屯兵中山的秦国王翦部队突然发动春季攻势。
到临淄寻找屠狗者的高渐离没有任何消息传回,似乎他也跟着屠狗者失踪了。
秦国驻燕使者传达秦王政的话,秦王急着要督亢地图和樊于期的头,如不在近期送到,后果自己负责,也就是要用武力来取。
太子丹暗示了荆轲几次,荆轲有点不耐烦地说:
“臣迟迟不能成行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等找屠狗者的人回来,入不测之秦,在万人护卫中劫持一国国君,不发则已,一发就必须中,臣需要一个得力助手。”
“再等下去,旦夕之间秦军就会渡过易水,丹虽想再陪着荆卿也不可能了。依丹看来,不如派秦舞阳为副使,舞阳经过田光先生的考验,虽称不上是上上之选,却也被田光先生赞为骨勇之人。〃太子丹插口说。
“这个问题犹在其次,最要紧的原因是得不到樊将军的头,臣就无法接近嬴政!〃荆轲惋惜地说。
“丹真的不忍!〃太子丹神色凄然。
“臣和太子一样不忍,但除此以外还有别法吗?〃荆轲问太子也是在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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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明白太子丹开不了口,只有自己去当这个刽子手。好在他和樊于期差不多,樊于期应该是百分之百的死人,而一旦入秦,他的性命也就去了百分之九十八,所以由他去逼,良心比较不会不安。
那晚,他们约好在樊于期府上喝酒。
看到樊于期威猛却落魄的模样,再看看他居处的简陋,他忍不住感到心酸。
樊于期至今犹保持着秦将传统的俭朴作风,睡的是硬板床,没有锦绣睡垫,太子丹虽然屡次送婢女和仆佣,但都被他拒绝回去,只留下一个中年男佣服侍他的起居,一个女佣洗衣煮饭。
太子丹对他不是予索予求,而是逼他求他接受他的赠与,但他仍是不肯接受非必要的东西,说是要保持武将刻苦的本色。太子丹曾取笑他说,要是赵国的将军都像他,赵国就不会灭亡了。
今晚樊于期的兴致特别好,他的酒量正和荆轲相反,而和田光先生一样有千杯不醉之量,但不同的是他酒喝得越多,话越少。不过今晚他的话却格外多。
“荆卿,你知道为什么今晚我话多的原因吗?〃樊于期有了三分酒意,不断说话。
“我也有点感到奇怪,能告诉我吗?”
“再过两天我就要到易水之东的燕军中去,让我有机会和秦军决一雌雄!”
“将军本为秦人,率燕军和秦军作战,心中不会觉得别扭?”
“嬴政杀我全家,此仇不共戴天,秦侵略各国,造成天下兵连祸结,于公于私,我都感到良心无愧!〃樊于期豪气干云地说。
荆轲没有答话,却暗自在心内庆幸,好在他今晚下了决心,提前来了一步,否则他到易水之东带兵去了,事情就会全部弄砸。另方面他发现太子丹虽然有点感情用事,却的确是个好人,他认为他是想让他当刽子手的想法,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想,他必须抓住今晚的机会。
“荆卿何日动身去秦?〃樊于期又在问,看样子他还不知道秦王政在催着要他首级的事。
“本当早就起程了,只是还少了一样东西,同时还在等一个人。”
“少样什么东西,等什么人?〃樊于期好奇地问。
“等一个由临淄来的朋友,缺少……〃荆轲下面的话不知该怎样说下去。”
“缺少什么东西,看我是否能帮忙?〃樊于期热情地说。
“这样东西正需要樊将军的协助!〃荆轲见他渐渐自入罗网,不禁暗自高兴。
“那你就直言罢!看我能协助你些什么。”
荆轲轻咳了两声,硬起心肠说道:
“秦王对将军真的是做得太过份了,将军只不过是政见不合,看不惯嬴政报私仇滥杀的作风,乃至留书辞职出走,他通缉你个人还则罢了,不该杀你全家十三口。如今听说他又悬赏黄金千斤购将军头,生得者封万户侯,他对将军的仇恨真的如此之深吗?”
“嬴政为人忌刻,顺者生,逆者死,不过秦军将领很多还未看清他的真面目。先前我也看错了他,只当他礼贤下士,尤其照顾军人,乃是百年难遇的明主。及至赵国为私怨滥杀的事情发生,我看不惯留书出走,仍然对他存着幻想,总希望他在那件事上只是一时冲动,直到他杀我全家,我才知道他根本是个没有人性的人!”
“那将军今后做何打算呢?真的要借燕国之兵,杀秦国故旧来泄嬴政杀将军全家之恨?荆轲特别加重故旧这两个字的语气。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樊于期放下酒杯仰天叹息,豆大的泪珠由一双虎目中滚滚而出,他哽咽着说:“于期每想到这件事就心如刀割,痛及骨髓,但就是想不出该怎样做,怎样解决!”
“现在轲有一个办法,既可解除燕国将遭灭亡的危险,同时也可报将军的仇恨,将军看看怎么样?”
“什么办法?〃樊于期避席,膝行到荆轲席位旁,侧耳而听。
“那就是用将军的头接近秦王。荆轲只要能靠近他,我将左手把其胸,右手刃其心,将军的仇可报,燕国遭侵略的威胁也可以解除了,将军认为怎样?”
“荆卿所谓少样东西不能起程,就是指我的头而言?〃樊于期哈哈大笑。
铁铮铮的汉子,脸上犹挂着眼泪的爽朗大笑,看在荆轲眼中,增加他心里更多的苍凉。
“将军愿意这样做吗?〃荆轲平静地又再问一句。
“这还用得着问吗?〃樊于期抽出佩剑,敞开上衣,露出毛茸茸的颈子,左手紧握执剑的右手手腕,微笑着对荆轲说:我也曾想到这一点,只是找不到送我头去接近嬴政的人,荆卿既然肯,请等下将我的头割整齐好看点,免得嬴政看到认不出来。”
樊于期双手用力,剑锋切入咽喉,血箭激涌出来。
荆轲俯身向尸体拜了三拜,然后小心翼翼地割下头,放在几案上,他细心地用手绢沾酒,擦掉首级脸上的血污。
没过多久,太子丹得到消息赶来,抚着尸首痛哭,他一边还哽塞着反覆对荆轲说:
“难道除了这样,就没有其他的办法?”
荆轲始终没答话,他专心一意地擦拭那把占满了鲜血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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