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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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对友人说:“今天下惟三事可患耳,其二事易见而患迟【担心迟迟不能解决】,其一事难见而患速【担心它来得太快】。纵无明诏,吾犹将言之,况求言乎。”“一事难见而患速”指的正是建藩之害。他完全可以闭嘴不说,但就是忍不住,自取灭亡。但他恐怕并不后悔。他上书时的洪武九年,“诸王止建藩号,未曾裂土【实封并且之国】,不尽如伯巨所言”,但他却预先窥见如不及时制止,将来趋势定会重演“汉晋之事”,因为自信绝对正确,或因见天下所未见而自喜,就连性命也不在乎了,非说出来不可。这就是知识分子的可笑和可爱之处。史家这样评论叶伯巨:“燕王……后因削夺称兵【起事】,遂有天下,人乃以伯巨为先见云。”{11}有这句评价,叶氏在地下也可欣慰了。
“骨肉论”,跟中国四百年后搞的“血统论”、“出身论”、“成分论”一样,明显荒谬。朱元璋所以笃信不疑,当有人指其荒谬时他还暴跳如雷,究其原因是被自己所蒙蔽。
他太崇拜自己,太迷信自己的榜样、感召力、权威和精心规划的蓝图,他以为自己已然做到尽善尽美,一切尽在掌握中,“以后子孙,不过遵守成法以安天下”,别人没有理由也不可能不照他的安排行事,孙猴子本领再大也跳不出如来佛手心。完全主观,无视客观——自视为伟人的人,常常犯这毛病。
朱元璋希望,流他人的血来缔造朱家王朝的安全,而靠血管里流同一来源的血来维系“大明”的稳定。他从错误起点出发,来解决他的难题,结果,难题非但未曾解决,反倒成为一个死结,一种轮回——他死后短短一两年,难题很快重新回到起点。
公元1399年,血,殷红的血,再次成为大明王朝鲜明的主题。只不过,这一次流淌、飞溅着的,不是异姓功臣的鲜血,而是朱氏家族自己血管里的鲜血。血光迸溅之际,朱元璋的“骨肉论”彻底破产了。
燕王登基
1399年,对西方人来说是新世纪来临之前的一年。而在东方,在古老的中华帝国,这一年,当今皇帝的亲叔父,那个强悍的燕王朱棣,以“靖难”为名从北平发动战争,似乎也试图宣告他将迎来一个新的世纪。
此时,距朱元璋“龙驭上宾”不过一年零两个月。
“靖难”的意思,通俗易懂地讲即是“平定乱事”。朱元璋死前,不是曾致信朱棣,“攘外安内,非汝而谁”吗?这句话正好派上用场。泥腿子皇帝朱元璋终归还是在语言问题上吃了亏,他没有想到,同样一句话,他自己说的是一种意思,经别人解释就会是另一种意思。他还犯有一个错误,即他以为,对从他这位成功伟大的父亲嘴里说出来的话,儿子们必将奉为神意、顶礼膜拜,不敢有半点违拗,更不用说妄加曲解。但事实给了他一记大嘴巴——他充分信任、委以重托的皇四子朱棣,这个因为几个长兄皆已亡故、现居宗族之长的朱家老大,带头随心所欲地对待“祖训”,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攘外安内”,明明是让他尽忠扶保侄子朱允炆,现在,却变成了他起兵造反的依据。
撇开朱棣歪曲、利用朱元璋的嘱托不论,“靖难之役”的祸根的确是由朱元璋一手种下的。朱元璋打造帝权的办法,犹如中国古代用“内外城”建造皇城的思路:比如北京,单有一座宫墙将皇宫围护起来,犹觉不安全,还要在整个城市周遭再高高筑一道城墙作为屏障,古时候管这道墙叫“郛郭”。如果说,朱元璋对朝中军政权力的调整相当于筑内城,则他的建藩措施就是意在收到加筑外城之效。他想象,在这样“内外城”的双重保障之下,朱家皇权应该是固若金汤、无人可撼了。可是他偏偏忽视了一点,坚固的城墙固然可以成为安全保障,然而在某些时候它未必不会变成对自己的禁锢和围困,变成插翅难逃的深渊。那城墙,愈造得高大、牢不可破,这种相反的恐惧感亦愈甚。
朱元璋留给长孙朱允炆的政治遗产当中,最令后者不堪其重的,就是有一座过于强大的“郛郭”——他的诸位拥有重兵、不可一世的亲王叔父们。朱元璋两腿一蹬,满意放心地死去,可朱允炆却从此生活在焦虑之中。倘仍用“内外城”打比方,当时的情形是,外城过于高大强壮,内城却显得卑阜弱抑,似乎随时可被前者所压垮。这一点,朱元璋在世时显不出来,京城端坐着一位威仪照人的开国皇帝,他就像一根定海神针,有他在,一切风平浪静,世界匍匐在他的脚下。然而眼下京城已经易主,新皇帝年仅二十二岁,所有的亲王都比他长一辈,而且各自在封地都积累了丰富的政治经验,其中燕王、宁王这几个重要的藩王,更在长期的边防生涯中受到军事锻炼,能征惯战;相比之下,朱允炆虽然在洪武后期由朱元璋安排,接手处理一些政务,但仅限于审阅奏章等案头工作,或就修改法律提出建议等这样一些很狭小的范围,对复杂而实际的政治他并无体验,朱元璋也从来没有委派他出外带兵打仗,在实践中培养他的领袖气质、自信心、才干和威望。同时,多年正统的儒家教育,把朱允炆造就成一个仁柔、文雅、理想主义、书生意气的人,这样一个君主,在他的人民看来是可爱可敬的,但在野心家眼里,却正好是良善可欺之辈。
一边是缺乏经验、文质彬彬、年轻望浅的“侄儿皇帝”,一边是历练已久、强悍不驯、兵强马壮的叔父们。这情形,想不出事儿都难。
朱元璋未死以前,即露出端倪。别的不说,我现就援引朱棣的御用文人撰写的《奉天靖难记》为证。在这本替朱棣涂脂抹粉的书里,为了垢污朱标、朱允炆父子,作者讲述了所谓朱元璋在世时朱标与晋王朱棡勾结陷害朱棣的一段事,说有“异谋”的实际上是朱棡,而朱标却包庇后者,嫁祸于朱棣。关于朱棡图谋不轨,文中写道:
时晋王闻太子失太祖意,私有储位之望,间【陆续】语人曰:“异日大位,次当及我。”遂僭乘舆法物,藏于五台山。及事渐露,乃遣人纵火,并所藏室焚之。{12}
这段记述,本意是丑化对手,但无形中恰好说明朱允炆继位后的削藩之举,理所应当。
为给自己篡国夺权找理由,《奉天靖难记》全然不惜一派胡言,任意编造。如这一段:
初,懿文太子【即朱标】所为多失道,忤太祖意。太祖尝督过之【责罚其过】,【朱标】退辄有怨言,常于宫中行呪诅【用巫言害人】,忽有声震响,灯烛尽灭,略无所惧【意谓朱标天良尽丧】。又擅募勇士三千,东宫执兵卫【暗示朱标有发动兵变之心】。太祖闻之,语孝慈高皇后【马皇后】曰:“朕与尔同起艰难,以成帝业,今长子所为如此,将为社稷忧,奈何?”皇后曰:“天下事重,妾不敢与知,惟陛下审之。”太祖曰:“诸子无如燕王【此语厚颜】,最仁孝【厚颜之极】,且有文武才,能抚国家【狐狸尾巴露了出来】,吾所属意【死无对证,可叹朱元璋只能由他胡说】。皇后慎勿言,恐泄而祸之也。”{13}
此节文字,堪称集天下不要脸之大成。它极尽颠倒黑白之能事,不单信口开河,置基本事实于不顾,把众所周知的品行端正、性情柔和的太子朱标描绘成魔鬼样人物,不光拼命往自己脸上贴金,毫不害臊地自吹自擂;尤可耻者,是公然编造朱元璋“属意”于己,早已暗中决定将来应该由皇四子继位,并且还把这说成是朱元璋和马皇后的一致意见。
又一处说:
上【朱棣】容貌奇伟,美髭髯,举动不凡。有善相者【相面家】见上,私谓人言:“龙颜天表,凤资日章,重瞳隆准,真太平天子也。”{14}
当朱允炆削藩之举搞到自己头上,他朱棣不是一脸冤屈,大呼“朝无正臣、内有奸恶”,摆出“义与奸邪不共戴天”{15}、誓还自己清白的姿态,起兵“靖难”的吗?那么,他怎么解释在这个地方又鼓吹自己天生一副真命天子之相?一面怨别人诬陷他,骂别人是“奸恶”,并以此为借口发动军事政变,一面又赞美自己骨子里就该当皇帝,皇帝宝座早就该是他的——真不啻于自唾其面,又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靖难之役”的结果,又一次把“正义必将战胜邪恶”这句口号变成屁话。正义,诚然有战胜邪恶的时候;然若加上“必将”二字,把它变成普遍适用的人间真理和规律,却是不折不扣的屁话。朱允炆与朱棣这对叔侄,同为帝王家人,同是专制体制的代言人,本来不必以他们来区分什么正邪。但仅就这两个人之间比较而言,朱允炆绝对比朱棣多一些“正义”,朱棣绝对比朱允炆多一些“邪恶”,这个事实一万年也改变不了。
朱允炆甫即位,就推出一系列新政,举其特出者:一、诏“兴州、营州、开平诸卫军,全家在伍者免一人。天下卫军,单丁者放为民”(按:明代兵制,一旦在军,全家世代为兵,实际上是变相徒役;建文此举,不仅仅是裁军,更有解放生产力的积极意义)。二、赐明年全国田租减半,释放所有充军者及囚徒还归乡里。史家评为“不易得之仁政”{16}。三、取消朱元璋为报复江浙人民支持张士诚而制定的对两地加倍征收田赋,以及禁止隶籍两地者在户部任职的政策,使其田赋水平与全国相平均,江南人民得以喘息(朱棣上台后,又恢复了洪武旧政)。四、宽刑律,改革洪武时期“重典治国”之弊,朱允炆认为大明律“较前代律往往加重”,“齐民以刑不若以礼”,强调今后国家的政策是“务崇礼教,赦疑狱,嘉与万方【善待各阶层人民】,共享和平之福”{17}。时人记曰:“【新政实行后】罪至死者,多全活之。于是刑部、都察院论囚,视往岁减三之二。”{18}五、精简机构,裁汰冗员,减州并县,四年中撤州九个、撤县三十九个、撤各种税收机构(巡检司、税课局等)四百余个,力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