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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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迷信,还有更奇特的。某晚,崇祯得梦,梦中神人在他手掌上写了一个“有”字,他困惑不解,讲给百官听,请他们解释。百官当然拣好听的说,“众皆称贺”,说这个“有”字代表“贼平之兆”。马屁声中,却忽然有人大放悲声,众视之,是内臣王承恩。崇祯惊问何意,王承恩先请皇帝赦其不死之罪,而后开言:“这个‘有’字,上半是‘大’少一撇,下半是‘明’缺一日,分明大不成大,明不成明,神人暗示,我大明江山将失过半。”{202}——这是真有其事,或系后来人所编捏,无考。但那王承恩三月十九日陪着崇祯一道吊死煤山,却是真的。
也是在这一天,甲申年元旦,李自成在西安启用国号“大顺”和年号“永昌”。倘若四个月后,他并非昙花一现地从北京消失,是日就将作为永昌元年载入史册,而“崇祯十七年”则不再被人提及。
三天后,大顺军兵分两路,径奔北京而来。一路之上,摧枯拉朽,明军望风而降,除少数几座城池(例如代州)略有攻防,大顺军基本是以行军速度向京师推进。据载,三月一日到大同,八日便至宣府;十五日早上通过居庸关,午间就已抵达昌平,比一般的徒步旅行者速度还要快!
话分两头。虽然通讯不灵,信息迟缓,但李闯杀奔北京而来的消息,还是不断传到紫禁城。从二月起,至自杀前最后一天的三月十八日,朱由检“每日召对各臣”。单这一个来月,他的出勤率,兴许就顶得上他的天启哥哥的一生。几代皇帝逍遥、荒怠与挥霍所欠下的沉重历史债务,统统要他一个人来还,而且还根本还不清!
缺德、作孽,这样的罪愆简直可以不提,崇祯想还也还不起。眼下,一个最实际的难题,一个燃眉之急,他就无法解决——没钱。谁都无法相信,泱泱大国之君,几乎是一个破产的光棍。然而,这是千真万确的。
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八日,一个年轻人奉调来京。他叫赵士锦,是隆庆、万历年间名臣赵用贤之孙。他被工部尚书范景文推荐,补工部营缮司员外郎一职,因此赶上了历史巨变的一幕,在此后的一百二三十天内,历经曲折,翌年四月中旬逃脱闯军控制,辗转南归。后来他将这离奇经历写成《甲申纪事》及《北归记》两篇文字,句句目击,极为真实,不啻为描述1644年甲申之变的报告文学杰作。后面我们将在很多地方引用他的讲述,这里先自其笔下实际地了解朱由检最后时日的财政状况。
赵士锦到任后,先被分派去守阜成门,三月六日接到通知,接管国库之一、工部所属的节慎库,三月十五日——城破前三天——办理交割。他在《甲申纪事》和《北归记》里重复录述了清点之后的库藏。《甲申纪事》中说:
十五日,予以缮部员外郎管节慎库。主事缪沅、工科高翔汉、御史熊世懿同交盘。……新库中止二千三百余金。老库中止贮籍没史家资,金带犀盃衣服之类,只千余金;沅为予言,此项已准作巩驸马家公主造坟之用,待他具领状来,即应发去。外只有锦衣卫解来加纳校尉银六百两,宝元局易钱银三百两,贮书办处,为守城之用。
《北归记》中说:
库藏止有二千三百余金。外有加纳校尉银六百两、易钱银三百两,贮吴书办处;同年缪君沅云:“此项应存外,为军兴之用。”予如是言。
多年守卫国库的老军,对赵士锦说:
万历年时,老库满,另置新库。新库复满,库厅及两廊俱贮足。今不及四千金。
赵士锦感慨:“国家之贫至此!”
赵士锦亲眼所见,因此知道国家确确实实一贫如洗。但外界一般都不信、甚至不能想象国库之虚已到这种田地。当时百官以及富绅,都认为崇祯藏着掖着,拥有巨额内帑,却舍不得拿出来。这也难怪,崇祯的祖父万历皇帝当年搜刮之狠和悭吝之极的性格,给人印象都过于深刻。元旦那天早朝混乱之后,崇祯接见阁臣,议及局势,众臣都敦促皇帝以内帑补充军饷,崇祯唯有长叹:“今日内帑难告先生。”{203}然而无人肯信。明亡之后,仍有人批评崇祯小气,如杨士聪、张岱等。甚至将闯军逃离北京时携走的拷比得来的三千七百万两金银,传为掘之于宫中秘窖。这显然不可能。崇祯身家性命且将不保,留此金银何图?“国家之贫至此”,是城破之前赵士锦以目击提供的证言。
以这点钱,不必说打仗,就算放放烟火,恐怕也不够。关键在于,皇帝与其臣民之间完全失去信任。崇祯到处跟人讲国家已经无钱,所有人的理解,都是皇帝哭穷和敲诈。三月十日,最后关头,崇祯派太监徐高到周皇后之父、国丈周奎家劝捐助饷,先晋其爵为候,然后才开口要钱,周奎死活不掏钱,徐高悲愤之下质问道:“老皇亲如此鄙吝,大势去矣,广蓄多产何益?”{204}徐高的问号,也是读这段历史的所有人的问号。周奎究竟是何种心态?简直不可理喻。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他大概也和别人一样,认定崇祯自己藏着大把金银不用,还到处伸手索取。如果他并不怀疑内帑已尽之说,想必应该比较爽快地捐一些钱,让女婿拿去抵挡农民军的。否则,朝廷完蛋,他显然不会有好下场,这笔账他不至于算不过来。归根结底,他根本不信崇祯没钱打仗。
从二月中旬起,崇祯下达捐饷令,号召大臣、勋戚、缙绅以及各衙门各地方捐款应急,共赴国难,“以三万为上等”,但居然没有任何个人和地方捐款达到此数,最高一笔只二万,大多数“不过几百几十而已”,纯属敷衍。又谕每一大臣从故乡举出一位有能力捐款的富人,只有南直隶和浙江各举一人,“余省未及举也”{205}。大家多半不觉得皇帝缺钱。
然而,不相信皇帝没钱,只是“信任危机”较为表层的一面;在最深层,不是钱的问题,是社会凝聚力出了大问题。危急时刻,若社会凝聚力还在,再大的难关仍有可能挺过。
一个政权,如果长久地虐害它的人民,那么在这样的国度中,爱国主义是不存在的。爱国主义并非空洞的道德情怀,而是基于自豪和认同感的现实感受。否则,就会像甲申年的明朝那样,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最需要爱国主义、同心同德之际,现实却无情地显示:根本没有人爱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沉沦似乎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面对它的死亡每个人都无动于衷——不仅仅是那些被损害者,也包括曾经利用不公平和黑暗的现实,捞取过大量好处的人。
崇祯所面对的,正是这种处境。当他向勋戚、宦官、大臣和富人们求援时,全部碰了软钉子,他们想尽办法不去帮助这个快要完蛋的政权。搪塞、撒谎、漠然,好像这政权的崩溃符合他们的利益,好像这政权不是曾经让他们飞黄腾达,反而最深地伤害过他们。
一再催迫下,国丈周奎抠抠索索捐了一万两,崇祯认为不够,让他再加一万两,周奎竟然恬不知耻地向女儿求援。周皇后把自己多年积攒的五千两私房钱,悄悄交给父亲,后者却从中克扣了两千两,只拿三千两当做自己的捐款上交崇祯。旬日之后,闯军拷比的结果,周奎共献出家财计银子五十二万两、其他珍宝折合数十万两!
大太监王之心(东厂提督,受贿大户)如出一辙。捐饷时只肯出万两,后经闯军用刑,从他嘴里掏出了现银十五万两,以及与此价值相当的金银器玩。
捐饷令响应者寥寥,崇祯改以实物代替现钱,让前三门一带富商豪门输粮给前线部队,同时给打仗的士兵家属提供口粮,以为较易推行,但同样被消极对待,不了了之。
我们并不明白,这些巨室留着万贯家财打算做什么,但有一种内心活动他们却表达得明白无误,即:无论如何,他们不想为拯救明王朝出力。
连这群人都毫不惋惜明王朝的灭亡,遑论历来被盘剥、被压迫的百姓?此情此景,崇祯不得不在脑中想到一个词:众叛亲离。
人心尽失。钱,或者可以买来一点士气,然而也筹不到。没有人可以在人心、士气皆无的情况下打仗,就算去打,也注定要输。
那么,三十六计,走为上!打不赢就跑,这总是容易想到的。很多对于崇祯吊死煤山感到奇怪的读者,一定会问:他干吗不跑?惹不起,躲得起;偌大个中国,何必非死守一个北京不可?
否。崇祯当然想到过逃跑,而且这件事还成为明朝常见的空耗唾沫的争论中的最后一次。
最早是谁先提议的,已不大能搞清。《三垣笔记》说:“上以边寇交炽,与周辅延儒议南迁,命无洩。”{206}周延儒下狱,在崇祯十六年六月,果有此事,则崇祯与他商量南迁的事就应该在这以前。然而,谁动议的呢?周延儒,还是崇祯本人?另外请注意,引起动议的原因是“边寇”,不是“流寇”。《明史·后妃传》则记载,崇祯的皇后周氏提过这样的建议:“【周后】尝以寇急,微言曰:‘吾南中尚有一家居。’帝问之,遂不语,盖意在南迁也。”{207}周皇后老家在苏州,所以由她想到这个点子,比较自然。从史传所述语气看,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旁敲侧击、欲言又止的试探状,好像是在“道人所未道”。时间不好判断,“寇急”既可解为“边寇”,亦可解为“流寇”,所以可能是在崇祯十五年底清兵再次突破长城、大举进入中原时说的,也可能是李自成杀奔北京而来之后说的。
姑且假设,最早是周皇后的“微言大义”启发了丈夫,崇祯心中留意,悄悄找首辅周延儒商量。商量的时候,崇祯知道事情关系重大,专门叮嘱“无洩”。然而还是走漏了风声。懿安皇后张氏——也就是天启皇帝的张皇后——得知后,找到妯娌周皇后,对她说:“宗庙陵寝在此,迁安往?”这话的意思就是,列祖列宗都在这里,能扔下不管吗?这个质问很严重,相当于“数典忘祖”的指责。崇祯大窘,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