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1942-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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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征用农民的耕牛以补充运输工具。河南是小麦种植区,耕牛是农民的主要生产资料,强行征牛是农民不堪忍受的。
农民们一直等待着这个时机。连续几个月以来,他们在灾荒和军队残忍的敲诈勒索之下,忍着痛苦的折磨。现在,他们不再忍受了。他们用猎枪、大刀和铁耙把自己武装起来。开始时他们只是缴单个士兵的武器,最后发展到整连整连地解除军队的武装。据估计,在河南战役的几个星期中,大约有五万名中国士兵被自己的同胞缴械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中国军队能维持三个月,那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整个农村处于武装暴动的状态,抵抗毫无希望。三个星期内,日军就占领了他们的全部目标,通往南方的铁路也落入日军之手,三十万中国军队被歼灭了。
日本为什么用六万军队,就可以一举歼灭三十万中国军队?在于他们发放军粮,依靠了民众。民众是广大而存在的。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四年春,我们就是帮助了日本侵略者。汉奸乎?人民乎?白修德在战役之前采访一位中国军官,指责他们横征暴敛时,这位军官说:“老百姓死了,土地还是中国人的;可是如果当兵的饿死了,日本人就会接管这个国家。”这话我想对委员长的心思。当这问题摆在我们这些行将饿死的灾民面前时,问题就变成:是宁肯饿死当中国鬼呢?还是不饿死当亡国奴呢?我们选择了后者。
这是我温故一九四二,所得到的最后结论。
温故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时,除了这场大灾荒,使我感兴趣的,还有这些年代所发生的一些杂事。这些杂事中,最感兴趣的,是从当时的《河南民国日报》上,看到两则离异声明。这证明大灾荒只是当年的主旋律,主旋律之下,仍有百花齐放的正常复杂的情感纠纷和日常生活。我们不能以偏概全,一叶知秋,瞎子摸象,让巴掌山挡住眼。这就不全面了。我们不能只看到大灾荒,看不到人的全貌。从这一点说,我们对委员长的指责,也有些偏激了。另外,我们从这两则离异声明中,也可以看到时代的进步。下边是全文:
紧要启事
缘鄙人与冯氏结婚以来感情不和难以偕老刻经双方同意自即日起业已离异从此男婚女嫁各听自便此启张荫萍冯氏启
声明启事
敝人旧历十二月初六日赴洛阳送货敝妻刘化许昌人该晚逃走将衣服被褥零碎物件完全带走至今数日音信全无如此人在外发生意外不明之事与敝人无干自此以后脱离夫妻关系恐亲友不明特此登报郑重声明偃师槐庙村中正西街门牌五号田光寅启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北京十里堡
后 记
刘震云
这本集子中的作品,许多篇目在我过去的集子中出现过。本来不该再重复出版了,那等于欺人和自欺。但我到书店去,我过去出的集子一本也没有了。一开始我以为自己的书很畅销,后来才知道,中国的出版社大部分是狗熊掰棒子,出完书就不管了,只管一时,不管终身。害得我想买一本自己的书送人,却到处找不着。
但这不是我重新出这本集子的主要目的。而是在我犹豫是否出这本集子的时候,使我有了重新看自己过去作品的机会。这一看不要紧,我看到了自己身体变化的曲线。
从发表第一篇作品起,我的写作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了。与周围的朋友相比,我是一个愚笨的人。我从来没有灵光闪现,写作的提高和变化,是在写作过程中一点一滴顿悟的结果。我一开始以为写作是一条河,后来才知道是一个海。但笨就笨在,在海里游了四十多公里才知道,我身上穿着几层厚厚的外衣。外衣经过海水的浸泡,比我本身的体重分量还大。这些外衣有些是我自己穿上的,有些是我从小别人给我穿上的。时代的,社会的,民族的,哪一件都是东北羊皮袄,海水中拖得我好累呀。这时我才知道,我的写作过程是什么?就是在海水的浸泡中,一件件挣扎着脱下外衣。麻烦在于,外衣本身也是有生命的,脱下一件,它还会再长出一件。脱了穿,穿了脱,麻烦死了。
这本身也是一种顿悟,这种顿悟促使我像一个疲惫的将军一样,决定重新集结自己的旧部。这时的集结就和过去的揭竿而起不一样了,它有了一个新的角度,那就是让大家和我一起检讨过去。大家看了这个集子,就能明白我二十多年中,是怎样在枪林弹雨中挣扎,怎样在海水中不断脱掉外衣的过程。
这本集子中篇目的顺序,就是按照这个过程来编排的。
检讨昨天是为了明天。当一个人只剩下背心和裤头的时候,他就可以和人坦诚相见了。我惟一惶恐的是,这本身是不是另一层外衣。
我希望我能在海水中游得更远。谢谢每一个在岸上支持我的朋友。
二○○四年 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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