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地自传-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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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亲戚和我都染上了抽烟的嗜好。我们抽烟不是因为它有什么好处,也不是喜欢香烟的味道,我们只觉得香云吐雾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的叔叔有这个嗜好,我们看见他抽烟,便想学他的榜样。可是我们没有钱买烟,所以我们便把叔叔抛弃的烟头偷偷地拣起来抽。 不过,烟头并不是常常有的,而且也没有多少烟好抽。所以我们便开始偷窃佣人的零用钱,拿去买印度土烟卷。可是问题在于:买来的香烟搁到哪里才好。我们当然不能在长辈面前抽烟。这样偷钱买烟的事,继续了几个星期。同时我们听说,有一种植物的梗,里面有许多小孔,可以当烟吸,所以我们又开始抽这种烟了。
然而这些事还远远不能使我们满足。我们开始感觉不自由的难过。没有长辈的许可就不能做任何事,这使我们无法忍受。最后,我们觉得非常厌烦,便决定去自杀!
然而怎样才能自杀呢?我们从哪里可以得到毒药呢?我们听说闹阳花子是一种有效的毒药。我们便到丛林中去寻找,果然找到了这个花子。我们以为晚上行事最适宜。我们到克达济神庙里去,把酥油放在神灯上,到神坛参拜一下,便要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去自杀。然而我们的勇气消沉下去了。如果我们一下子死不了,怎么办?自杀究竟有什么好处?缺少一点自由,为什么将就不了?虽然,我们还是吞下了两三粒花子。我们不敢多吃,我们俩都有点怕死,于是决定到罗摩吉神庙去镇静一番,摈除自杀之念。
我这才懂得:萌自杀之念易,而行之则难。而且从此,我一听见人家嚷着要自杀,很少动心或根本无动于衷。
自杀的念头终于把我们两人抽烟头和偷佣人的零钱去买烟的坏习惯革除了。
自从我长大成人以后,我再也没有抽烟的要求了。我总以为抽烟是野蛮的,肮脏的,有害的。我一直不懂世界上为什么还有这么一种抽烟的狂热。我最不能忍受坐在一节全车人都抽烟的车厢里去旅行,我受不了那种气氛。
然而比这种偷窃更严重的却是我在不久以后所犯的一次。我偷零用钱在十二、三岁——可能更小的时候。我在十五岁的时候,又犯过一次偷窃。这一次我是从我那位吃肉的哥哥的手镯上偷了一小点金子。他那时欠了一笔大约二十五个卢比的债。他手上的一只镯子是纯金的,弄下一小块并不困难。
金子真的弄下来了,债也还清了。然而这一次我实在受不了,我立志不再偷窃。我还决心向父亲坦白,可是我不敢和他面谈。我并不是怕挨打。不,我记得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们,我害怕这件事要使他痛苦。不过我觉得必须冒一冒险;我以为没有坦白的承认,就不能做底悔改。
最后,我决定写一张悔过书交给我父亲,然后恳求他的饶恕。我写了一张字条,并且亲自交给了他。我在这张字条上不仅承认了我的罪状,而且请求给予适当的处分,末了我还要求他不要因为我的过错而自责。我还发誓以后永远不再偷窃。
我双手颤抖地把悔过书递给我父亲。当时他正害着瘘病,困于病场。他的床只是一块光木板。我把字条交给他以后,便坐在他对面。
他读完以后,晶莹的泪珠流满了他的双颊,连那张纸都弄湿了。他闭上双眼沉思了一会儿,于是把纸条撕毁了。他看着悔过书的时候是坐着的,后来他又躺下了。我看见他内心痛苦的样子,也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如果我是一个画家,今天我还能把当时的整个情景画下来。它在我的记忆中仍然非常生动。
那些出于慈爱的珍珠般的眼泪,涤净了我的心怀,并且洗掉了我的罪恶。只有经历过这种爱的人,才能体会什么叫做爱。
正如圣诗所说的:
只有受过爱之箭伤的人,
才晓得爱的力量。
对于我,这是“非暴力”的一堂实物课。当时我以为这不过是一种父爱,今天我才懂得这是纯粹的“非暴力”。当这种“非暴力”包括一切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起了变化。它的力量是无限的。
这种至高无尚的饶恕,对我父亲来说,并不是生性如此的。我以为他一定会生气,斥责,并自击其额。然而他却是那么异常的平静,我相信这是因为我坦白悔过的缘故。坦白悔过,加上永不再犯的诺言,如果在一个有权利接受的人的跟前陈述,实在是一种最纯洁的忏悔。我知道我的悔过使我的父亲感到我是绝对安全的,也使他对于我增加了无限的慈爱。
第九章 父亲之死和我的双重羞耻
我这里要讲的这件事,发生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在前面说过,我父亲害着瘘病,一直卧床不起。我母亲、家里一个老仆人和我自己是他的主要看护人。我担负着护士的责任,主要是给他包扎伤口,给他吃药,并且把需要在家里配好的药给他配好。每天晚上我在他的腿上给他按摩,只有他吩咐我去睡或者等他自己入睡以后,我才离去。我喜爱这样侍候他。就我记忆所及,我从来没有疏忽过。我所有的时间,除了盥洗等事外,都用在上课和服侍父亲这两件事情上。只有他许可,或者他觉得好些的时候,我才在黄昏去散步。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妻子有了小孩。今天看起来,这件事对我是一种双重羞耻。因为第一,我还是一个学生,我应当克制自己,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其次是,这样纵情态欲不但妨碍了我求学的职责,而且妨碍了我履行更大的天职,就是对于父母的孝顺。因为我从小就把斯罗梵当作我的理想人物。每天晚上,我的双手虽然在忙着为父亲的双腿按摩,我的心却在卧室徘徊着,而且那个时候,无论是从宗教、医学和常识来说,都是不应当有性行为的。我的职务完了以后,我总是满心欢喜,向父亲道了晚安,便直奔寝室了。
这时候我父亲的病日益严重。夜柔吠陀①的大夫们,赫金②术士们和地方上的庸医们,把他们所有的膏药、秘方都用尽了。有一个英国外科医生也来诊断过。他以为最后和唯一的办法只有动手术。但是我们的家庭医生不以为然。他反对对这样大年纪的病人动手术。这位医生既能干又著名,他的意见自然是被接受了。手术是不动了。为手术而购置的许多药品也弃置于一旁了。我现在的印象是,如果那位医生同意动手术的话,伤口很容易就会好起来。而且手术也是要由当时孟买很有名的一个外科医生做。但是上帝却另有主意。死亡将到了,还有谁能想到正当的治疗?我父亲从孟买带着所有手术器械回来,这些东西现在全然无用了。他已经不想再活了。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到后来连大小便也不能下床了。可是一直到不得已的时候,他还坚持要下床便溺。毗湿奴的信徒重视外部洁净的规矩是这样的不可逾越。
①夜柔吠陀(Ayurveda)系印度最古老的医学典籍。
②赫金(Hakims)系指伊斯兰教优难尼(Yunani)医术的术士。
洁净自然是十分必要的,但是西方的医学已经教会我们,大小便等活动,包括洗澡,都可以在严格注意卫生的条件下在床上进行,病人一点不会感觉麻烦,被褥也不会弄脏。我认为这种洁净和毗湿奴的教条并没有什么冲突。然而我父亲坚持要下床大小便,当时的确使我惊奇,而且对他非常崇敬。
可怕的夜晚终于到来了。我叔叔当时在拉奇科特。我仿佛记得他是得到父亲病重的消息才赶回来的。他们两兄弟实在亲如手足。我叔叔整日坐在我父亲的床边,而且打发我们去睡觉以后,他坚持睡在父亲的身旁。谁也没有想到这是生死关头的一夜,虽说都知道危险随时都可以发生。
大约是在晚上十点半或十一点钟的样子,我正在给父亲按摩。叔叔要来替我,我当然乐于把这工作交给他,径直回到我的寝室里去。我的妻子——这可怜的人儿,已经熟睡了。可是我回来了,她怎么睡得了呢?我把她弄醒了。然而只不过五六分钟之久,佣人便来敲门。我惊慌地跳起来。他说:“起来吧,你父亲病重了。”我自然知道父亲病重,所以我立即猜透了“病重了”当时是什么意思。我马上从床上下来。
“什么事?老实告诉我吧!”
“父亲去世了。”
一切都完了!我只有紧搓双手。我觉得愧痛交加。我跑到父亲的房里。我知道如果我当时不为兽欲所蒙蔽,我就能够在他的最后一刻分其痛苦。我还能够为他按摩,那他就会在我怀中死去。但是现在却由我叔叔享受这种荣耀。他是那么深挚地敬爱他的哥哥,所以他会有那种最后服侍他的光荣!我父亲知道时候到了,他用手势叫人把纸笔拿来,写了“准备仪式”几个字。他把手臂上的符籙①和罗勒②珠的金项链都摘下来放在一边,过了一会他就断气了。
①印度教徒手臂上都系着一条绳,上面缠着所谓符籙,以期却邪去病。因为这种符籙,受之父母,所以临终的时候都要取下。
②罗勒(tulasi)系印度教的神树。用罗勒树的树子做成念珠戴在身上,寓有却邪去病之意。
我在前面一章所说的羞耻,指的就是当我在父亲临终而需要谨慎服侍的时候,还去放纵情欲。这一个污点是我终生不能洗刷和忘怀的。我常常想:虽然我以为自己对父亲的孝心是无限的,而且无论为他牺牲什么都在所不惜,但是一到紧急关头,我便无可宽恕地失掉了凭借,因为就在那个时候,我正为情欲所困。所以我常常以为我虽忠实于我的妻子,但却是一个纵情淫欲的丈夫。我经历了长期的考验,最后才摆脱了情欲的羁束。
我在没有结束这段双重羞耻的故事以前,还要提一提我的妻子所生下来的那个不幸的婴儿不到三四天便夭折了。还能指望什么吗?让那些已经结婚的人,以我的榜样而警惕吧。
第十章 宗教一瞥
从六、七岁到十六岁,我在学校念书,这期间除了宗教以外,什么功课都学过。我敢说我并没有得到教员们毫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