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别传-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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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台新咏肆谢脁铜雀妓及文选陸拾士衡吊魏武帝文者乎?
魏文帝所作“燕歌行”云“星汉西流夜未央”(见文选贰柒),及“杂诗”二首之一云“天汉回西流”(见文选贰玖),又杜子美“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五古云“河汉声西流”(见杜工部集壹),皆诗人形容极高之语。天上之银汉可言西流,人间之漳水不可言西流。故“汉”字非“漳”字之讹。细绎河东君文中“铜台”“汉水”两句,皆形容极高之辞,即俗所谓“义薄云天”之义。或者河东君因三辅黄图谓“神明台在建章宫中,祀仙人处。上有铜仙舒掌捧铜,承云表之露”(据平津馆丛书本)及杜少陵诗“承露金茎霄汉间”(见杜工部集壹伍“秋兴”八首之五)之句,不觉掺混以铜台为言,并因杜诗“霄汉”之语,复联想天上之银汉,故遂分拆杜公诗此一句,构成此文“铜台”“汉水”之两句,以形容然明之“云天高义”耶?
陈其年维崧词(迦陵词贰捌贺新凉“春日拂水山庄感旧”)云:“人说尚书身后好,红粉夜台同嫁。省多少望陵闲话。”则实用魏武铜爵台妓故事。此词作于河东君此札后数年十年,河东君久已适牧斋。牧斋既死,又身殉以保全其家,迦陵词中用“望陵”之语,颇为适切也。
又太平广记壹玖伍“红线”条(原注:“出〔袁郊〕甘泽谣。”)云:“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而漳水东注,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心期。”然则河东君实取袁氏文中“铜台高揭”四字,而改易“漳水东注”为“汉水西流”四字。其所以如此改易者,不仅表示高上之义,与银汉西流相合,且“流”字为平声,于声律更为协调。吾人观此,益可证知河东君文思之精妙矣。
复次,有学集贰拾“许〔瑶〕夫人〔吴绡〕啸雪庵诗序”云:
漳水东流,铜台高揭。洛妃乘雾,羨翠袖之英雄;妓女望陵,吊黄须于冥莫。
寅恪案:此序用甘泽谣之文,亦改“注”为“流”,以合声律,但序之作成远在河东君尺牍之后。白香山诗云:“近被老元偷格律。”(见白氏文集壹陸“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七律。)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云:“今〔汪然明〕复出怀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牍寄余索叙,瑯瑯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然则牧斋殆可谓偷“香”窃“艳”者耶?
又“黄须”事见三国志壹玖魏志任城威王彰传,“黄须”乃指曹操子曹彰而言。牧斋用典不应以子为父,或是“黄须”乃“吊”之主词,但文意亦未甚妥,恐传写有误,窃疑“须”乃“星”或他字之讹。若本作“星”字者,即用魏志壹武帝纪建安五年破袁绍条所云:“初桓帝时,有黄星现于楚宋之分,辽东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岁当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其锋不可当。至一凡五十年,而公破绍,天下莫敌矣。”抑或别有出处,敬乞通人赐教。
尺牍第壹柒通云:
流光甚驶,旅况转凄。恐悠悠此行,终浪游矣。先生相爱,何以命之?一逢岁始,即赐清驺。除夕诗当属和呈览,余台照,不既。
寅恪案:河东君当是于崇祯十二年冬游杭州,寄寓然明之西溪横山书屋,即在此度岁,元旦患病呕血,稍癒之后,于崇祯十三年二月离杭州归嘉兴,其间大约有三月之久。第贰贰通云:“雪至雨归。”谓雪季在杭州,雨季赴嘉兴。
尺牍第贰叁通云:
前接教后,日望车尘。知有应酬,良晤中阻。徙倚之思,日切而已。
其第贰肆通云:
云霄殷谊,褰涉忘劳。居有倒屣,行得顺流。安驱而至,坦履而返。萍叶所依,皆在光霁。特山烟江树,触望黯销。把袂之怀,焉马天末。已审春暮游屐遄还,故山猿鹤,梦寐迟之。如良晤难期,则当一羽修候尔。廿四日出关,仓率附闻。嗣有缕缕,俟之续布,不既。
故知然明以应酬离杭他往,欲河东君留杭至暮春三月还杭后与之相晤。然河东君赴禾之意甚切,不及待然明之返,遂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二月廿四日离杭往嘉兴也。第贰肆通所谓“廿四日出关”者及第贰伍通所谓“率尔出关”,即前引春星堂集诗集叁“柳如是校书过访,舟泊关津而返”诗云“遽怀南浦出郊关”,皆指由杭州北行所必经之“北关”。(见光绪修杭州府志陸。)故河东君所谓“出关”,亦即离杭北行之意也。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三)
河东君此次游杭时经三月之久,中间患病颇剧,自有所为而来,必有所为而去。
当崇祯十二年己卯岁末河东君年已二十二,美人迟暮,归宿无所,西湖之游本为阅人择婿。然明深识其意,愿作黄衫。第贰伍通所谓“观涛”,即然明又一次约河东君至杭为之介绍佳婿之意。钱塘可观浙江潮,故以枚乘“七发”观涛广陵为比,借作隐语也。“浪游”一语乃不谐之意。然则河东君此行究与何人有关,而终至其事不谐耶?鄙意此人即鄞县谢象三三宾是也。
鲒埼亭外集贰玖云:
三宾知嘉定时,以贽列钱受之门下,为之开雕娄唐诸公集。其后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貿首之仇。南都时,受之复起,且大拜,三宾称门下如故。其反复如此。
寅恪案:三宾人品卑劣,诚如全氏所论。但谢山之言亦有失实者。考牧斋为天启元年浙江乡试正考官(详见前第壹章拙作“题牧斋初学集”诗所论),象三以是年乡试中式(见雍正修宁波府志壹柒选举一明举人条及初学集伍叁“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中“三宾余门人也”之语),故三宾所撰一笑堂集中涉及牧斋称之为座师者,共有“丁亥冬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诗寄示,率尔和之”、“寿钱牧斋座师”、“寿座师钱牧斋先生”等三首(均见一笑堂诗集叁)。象三之诗,其作成年月虽多数不易详悉考定,然观象三于丁亥即顺治四年犹称牧斋为座师,牧斋且以“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寄示谢氏,谢氏复赋诗和之,又“寿钱牧斋座师”诗中有“天留硕果自无为,古殿灵光更有谁。渭水未尝悲岁晚,商山宁复要人知”等语,皆足证象三于牧斋晚年交谊未改也。或疑此两诗为弘光南都即位牧斋复起以后所作,与谢山“三宾称门下如故”之语尚不冲突。但检初学集叁陸有“谢象三五十寿序”一篇,据一笑堂诗集壹“〔顺治七年〕庚寅初度自述”五古中“吾年五十八,六十不多时”之句,逆推象三年五十时乃崇祯十五年壬午也。河东君以崇祯十四年辛巳夏归于牧斋,崇祯十七年甲申夏福王立于南京,然则牧斋于此两时限之间犹撰文为象三寿,故知全氏谓“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其说殊不可信也。
又检初学集捌伍“跋前后汉书”(参天禄琳瑯书目宋版史部汉书钱谦益跋,春酒堂文存叁“记宋刻汉书”,陈星崖诗集壹“鸥波道人汉书叹”并陈星崖铭海补注全祖望句余土音补陸此题注)云:
赵文敏家藏前汉书,为宋椠本之冠,前有文敏公小像。太仓王司寇得之吴中陆太宰家。余以千金从徽人赎出,藏弃二十余年,今年鬻之于四明谢象三。床头黄金尽,生平第一杀风景事也。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癸未中秋日书于野堂。
牧斋尺牍外编“与囗囗”书所言多同于牧斋之跋,惟涉及李本石之语,则跋文所未载。茲仅节录此段,以供參考。其文云:
京山李维柱字本石,本宁先生之弟也。尝语予,若得赵文敏家汉书,毎日焚香礼拜,死则当以殉葬。
更可证牧斋于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犹与象三有往来。
牧斋此次之割爱售书,殆为应付构造绛云楼所需经费之用。考初学集贰拾下诗集肆“灯下看内人插花,戏题四绝句”其一云“水仙秋菊并幽姿”及“玉人病起薄寒时”,此题后第贰题即为“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然则牧斋售书之日与绛云楼上梁之时相距甚近,两事必有相互关系无疑。象三虽与牧斋争娶河东君失败,但牧斋为筑金屋以贮阿云之故,终不得不忍痛割其所爱之珍本鬻于象三,由是而言,象三亦借此聊以快意自解,而天下尤物之不可得兼于此益信,蒙叟一生学佛,当更有所感悟矣。观下引牧斋重跋此书之语,亦事证也。一笑!
有学集肆陸“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参天禄琳瑯书目史部)云:
赵吴兴家藏宋椠两汉书。王弇州先生鬻一庄得之陆水村太宰家,后归于新字富人。余以千二百金从黄尚宝购之。崇祯癸囗二百金售诸四明谢氏。庚寅之冬吾家藏书尽为六丁下取,此书却仍在人间。然其流落下偶,殊可念之。今年游武林,坦公司马携以见示,咨访真赝。予从叟劝亟取之。司马家插架万签,居然为压库物矣。呜呼!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一小劫也。今吴中一二藏书家,零星捃拾,不足当吾家一毛片羽。见者夸诩,比于酉阳羽陵。书生饿眼,见钱但不在纸裹中,(天禄琳瑯书目作“但见钱在纸裹中。”)可为捧腹。司马得此十箧,乃今时书库中宝玉大弓,当令吴儿见之头目眩晕,舌吐而不能收。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劫灰之后,归心空门,尔时重见此书,始知佛言昔年奇物,经历年岁忽然复睹,记忆宛然,皆是藏识变现,良非虚语,而吕不韦顾以楚弓人得,为孔老之云,岂为知道者乎?司马深知佛理,并以斯言谂之。(天禄琳瑯书目此句下有“岁在戊戌孟夏二十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院”十九字。)
寅恪案:蒙叟于崇祯十六年癸未秋割爱卖两汉书,已甚难堪,象三此时家甚富有,但犹抑损牧斋购入原价二百金,靳此区区之数,不惜招老座师以更难堪之反感,岂因争取“美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