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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柳如是别传-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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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其一云:

懵腾心口自相攻,失笑禁啼梦呓中。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床头岁叙占枯树,镜里天涯问朔风。睡起船窗频徙倚,强瞪双眼数来鸿。

寅恪案:此诗第壹联为主旨所在,上句用三国志蜀志贰先主传裴注引胡冲吴历“吾岂种菜者乎”之语,盖牧斋此时颇欲安内攘外,以知兵自许,河东君亦同有志于是,然皆无用武之地也。

其二云:

世事那堪祝网罗,流年无复感蹉跎。翻书懒看穷愁志,度曲谁传暇豫歌。背索偶逢聊复尔,侏儒相笑不争多。晤言好继东门什,深柳书堂在涧阿。

寅恪案:此诗第柒句出诗陈风“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第捌句用刘昚虚“深柳读书堂”之语(见全唐诗第肆函刘昚虚“阙题”五律)。此两句皆指河东君而言。“柳”为河东君之寓姓,颇切,然毛诗“东门之池”小序云:“刺时也。疾其君之婬昏,而思贤女以配君子也。”若以此解,则河东君为贤女,崇祯帝为昏君,不仅抑扬过甚,且小序所谓“君子”乃目国君。牧斋用典绝不至拟人不于其人,其不取毛序迂远之说自无疑义也。

其三云:

蹙蹙群烏啄野田,辽辽一雁唳江天。风光颇称将残岁,身世还如未泊船。懒养丹砂回鬓发,闲凭青镜记流年。百金那得封侯药,悔读蒙庄说剑篇。

寅恪案:此诗“悔读蒙庄说剑篇”与前引“燕誉堂秋夕话旧”诗之“共检庄周说剑篇”有关。前诗自指牧斋“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而言,此诗虽非即指此录,但其中有谈兵之部份,故可借为比拟。颇疑钱柳此次出游京口,实与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有关也。余见后论。

其四云:

屈指先朝侍从臣,西清东观似前身。何当试手三千牍,已作平头六十人。枥下可能求骏骨,兴余谁与惜劳薪。闲披仙籍翻成笑,碧落犹夸侍帝晨。

寅恪案:此诗第柒句之“仙籍”,依通常用典之例及此诗全部辞旨推之,应指登科记或缙绅录类似之书而言。但牧斋在京口舟中恐无因得见此种书录。鄙意钱柳之游京口,其动机实由共检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之谈兵部份,有所感讳,遂取此录自随,同就天水南渡韩梁用兵遗迹,与平日所言兵事之文相证发。今观初学集玖拾所载此录序文,即有牧斋所任翰林院编修之官衔,其全书之首当更有此类职名。此诗“屈指先朝侍从臣,西清东观似前身”两句之意当亦指此。初学集首载程松圆序云:“辛酉先生浙闱反命,相会于京师。时方在史局,分撰神庙实录,兼典制诰。”可取与相证也。

其五云:

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敢倚前期论白首,断将末契结朱颜。缘情词赋推团扇,慢世风怀托远山。恋别烛花浑未灺,宵来红泪正斓斑。

寅恪案:此诗专述河东君崇祯十三年庚辰冬过访牧斋于虞山半野堂及次年辛巳春别去独返云间一段因缘。前引牧斋病榻消寒杂咏中追忆庚辰半野堂文宴旧事诗,与此诗之旨略同。“慢世风怀托远山”句,其出处遵王注已言之,牧斋答河东君初赠诗“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之意。至“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句,则指河东君初赠诗“江左风流物论雄”之语而言。盖牧斋素以谢安自比,崇祯元年曾推阁臣,不仅未能如愿,转因此获罪罢归,实为其平生最大恨事。河东君初赠诗道破此点,焉得不“断将末契结朱颜”乎?

其六云:

项城师溃哭无衣,闻道松山尚被围。原野萧条邮骑少,庙堂镇静羽书稀。拥兵大将朱提在,免冑文臣白骨归。却喜京江波浪偃,蒜山北畔看斜晖。

寅恪案:“项城师溃哭无衣”句,第壹章论钱遵王注牧斋诗时已言及之。据浙江通志壹肆拾选举志举人表天启元年辛酉科所取诸人姓名及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肆三良诗,知汪氏为牧斋门人,故闻其死难尤悼惜之也。“闻道松山尚被围”事,则遵王以避湥壹苫渲剩粗蛔帧<烀魇贩∷磷业奂吐栽疲骸俺珈跏哪昶咴氯梢槌谐朐踔荩なλ缮健J迥甓挛煳绱笄灞怂缮健:槌谐虢怠!蹦琳炒耸谑哪晔辉拢撬缮奖晃币病

其七云:

舵楼尊酒指吴关,画角声飘江北还。月下旌旗看铁瓮,风前桴鼓忆金山。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云俯仰间。(寅恪案:初学集肆肆“韩蕲王墓碑记”引此句,“残云”作“残山”,似较佳。)他日灵岩访碑版,麒麟高冢共跻扳。

寅恪案:此诗乃钱柳此次出游京口之主旨。前论第肆首谓两人既以韩梁自比,欲就南宋古战场实地调査,以为他日时局变化之预备。后此将二十年牧斋赋“后秋兴之三”云:“还期共覆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见投笔集上及有学集拾红豆贰集。)犹念念不忘此游也。此诗结语云“他日灵岩访碑版,麒麟高冢共跻扳”,意谓当访吊梁韩之墓。

观京江感怀诗后第贰题为“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半塘在苏州,见前论有美诗“半塘春漠漠”句所述。由镇江返常熟当经苏州,韩梁墓在灵岩,钱柳虽过苏而未至其地者,必因河东君素惮登陟,前论与汪然明尺牍第壹叁通及戊寅草“初秋”八首之三“人似许玄登望怯”句已详言之。河东君平日既是如此,况今在病中耶?至初学集肆肆“韩蕲王墓碑记”云:“辛巳长至日余与河东君泊舟京江,指顾金焦二山,想见兀术穷蹙打话,蕲王夫人佩金凤甁传酒纵饮,桴鼓之声,殷殷江流,濆沸中遂赋诗云: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山俯仰间。相与感慨叹息久之。甲申二月观梅邓尉,还过灵岩山下,扫积叶,剔苍藓,肃拜酬酒而去。因摭采杨国遗事,记其本末如此。”则崇祯十七年甲申二月牧斋实曾游灵岩。不知此次河东君亦与同行否?考是时河东君久病已全逾,跻扳高冢当不甚困难,钱柳两人同游殊可能也。

又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藏“顾云美自书诗稿”有“道中寄钱牧斋先生”七律云:

睹棋墅外云方紫,煨芋炉边火正红。身是长城能障北,时遭飞语久居东。千秋著述欧阳子,一字权衡富郑公。莫说当年南渡事,夫人亲自鼓军中。

寅恪案:此诗前一题为“寒食过苢州”,后第壹题为“闻警南还,沂水道中即事。”第贰题为“广陵别万次谦”,题下自注云:“传闻翠华将南。”第肆首为“送幼洪赴召”(寅恪案:牧斋外集拾“吴君二洪五十序云:“吴门吴给谏幼洪与其兄二洪奉母家居。”云美为苏州府长洲县人,钱序所称“吴门吴给谏幼洪”则是云美同里,故顾诗之幼洪当即钱序之吴幼洪也),诗中有“六月驱车指帝京”及“钟山紫气寻常事,曾有英贤佐圣明”,并自注云“幼洪师马素修先生,死北都之难”等语,故据诗题排列先后及诗中所言时事推之,知寄牧斋诗为崇祯十七年甲申春间所作。此诗堆砌宰相之典故以比拟牧斋,殊觉无谓,但认牧斋可为宰相一点则非仅弟子个人之私言,实是社会当时之舆论。观前引陈卧子“上牧斋先生书”即可证知,无取广征也。

茲更有应注意者,即此诗结语亦言及韩梁金山故事,颇疑云美非独先已得见牧斋“京口舟中感怀”诗,且闻知其师与师母平日慷慨谈兵之志略。就诗而言,云美此篇并非佳作,但以旨意论之,则可称张老之善颂善祷。云美借此得以弥补东山酬和集未收其和章之缺憾欤?

其八云:

阳气看从至下回,错忧蚊响又成雷。乌鸢攫肉真堪笑,魑魅争光亦可哀。云物暖应生黍律,风心老不动葭灰。香车玉笛经年约,为报西山早放梅。

寅恪案:此诗七八两句云“香车玉笛经年约,为报西山早放梅”。牧斋所以作此结语者,因崇祯十四年十一月赋此诗时河东君正在病中,虽将赴苏州养疴,自不能往游灵岩,甚愿次年春季可乘亲自至苏州迎其返常熟之便共观梅邓尉。“早放”之语,亦寓希望河东君患病早逾之愿,与第伍章论高会堂集约许誉卿采生至拂水山庄诗中“西山”之意不同,并暗用东坡诗“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之典。苏诗与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有关,牧斋用以牵涉河东君,而自居为“梅魂”也。详见论河东君“寒柳”词及论牧斋我闻室落成诗等节,茲不多及。

又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叁“(崇祯十六年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七结语云:“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是时河东君病渐痊,但尚未全逾,牧斋赋此二句亦不过聊寄同游之希望,非河东君真能往游也。

抑更有可论者。旧题娄东梅村野史鹿樵纪闻上“马阮始末”略云:

阮大铖字圆海,桐城人。(寅恪案:大铖字集之,圆海乃其号。怀宁人,非桐城籍。但小腆纪传陸贰奸姦臣传阮大铖传云:“天启元年擢户科给事中,迁吏科,以忧归,居桐城。御史左光斗傥直有声,大铖以同里故,倚以自重。”盖因其居处,认为著籍桐城也。列朝诗集丁壹叁“阮邵武自华”小传云:“怀宁人。”附其孙阮尚书大铖传云:“字集之。”牧斋与阮氏关系密切,故所记皆正确。假定鹿樵纪闻此节真出梅村之手者,然吴阮关系疏远,梅村所记亦不及牧斋之翔实也。)天启初,由行人擢给事中。寻召为太常少卿。居数月,复乞归。崇祯元年起升光禄寺。(魏)大中子学濓上疏称大铖实杀其父。始坐阴行赞导,削夺配赎。钦定逆案,列名其中。大铖声气既广,虽罢废,门庭势焰依然熏灼。久之,流寇逼皖,避居白门。时马士英亦在白门。大铖素好延揽,及见四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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